两年前,二哥张瑞琪结束学业预备回国,张怀月在饯别宴上以道别为由,拉着二哥聊了两句。
她借口参加中华留学生集会听来消息隐晦地提醒张瑞琪,说如今东瀛人据守东北,对神州大地虎视眈眈,中日之间迟早必有一战。春陵县临近华东,又位居要冲,若家族不早做打算,将来战事一起,家族百年家业只怕是安危难料。
二哥张瑞琪是未来的家族继承人,亦是张家年轻一辈里最优秀的子弟,他的师长故旧见识并不比起张怀月这个后世人来的少,对国内局势亦是早有判断,大都也认为国内形势严峻,不容乐观。
听了张怀月的忧虑,他没有敷衍这个一向有主意的三妹,而是安慰道,回国后会尽力劝说张大老爷及家族尽早转移或是收敛生意,即便免不了伤筋动骨,却也好过家族于战火沦落,朝不保夕。
二哥动身回国后,张怀月也料想过事情恐怕不会容易。
张家家大业大,人口众多,这种重大决议只怕是意见难调。更何况人离乡贱,家族在春陵县百年经营,积攒下来偌大的家业,又哪是能够轻易舍下的。
只是她本想着,即便二哥不能说服大老爷和族老们举家迁徙,但最起码也能让他们提前有所准备。哪怕拖延到战事燃起,张家自有货船,到时顶多是损失得多一点,在这乱世,能保全性命也能算作是一大幸事了,实在不能贪念过多。
然而,她却万万没有想到,张家众多掌权人的一番讨论,最终的结论竟然是推出一个姑娘借机抱东瀛人的大腿?难道他们就没有想过,覆巢之下焉有完卵?等到中日大战全面开启,国土沦丧,这些穷凶极恶的强盗又岂会因为这丁点的面子情,就放着到手的肥羊不宰?张家有财无权,正是上好的肥肉,哪个会不想来啃上一口?
只是,愤懑地发泄了几句怨气后,张怀月又即苦笑,老爷和族老们哪个不比她聪明,又怎会看不透其中关窍,之所以心存侥幸,说到底不过就是财帛动人心罢了。自古以来,倒在“贪婪”这一关面前的又何止他们?
她长长吐了口气,用力甩开这些于此时处境完全无益的思绪。她此时唯一要思考的,就是如何才能脱离如今桎梏,而且这一次,是要彻彻底底逃出家族的掌控,她决不能容忍张家人把自己如同一件物品般赠送出去谋求利益,尤其对象还是一个汉奸。
张怀月皱着眉瞪着天花板思索良久,直至天色完全黑沉下来,视野彻底模糊,模糊的计划也慢慢成型,她才终于抛开所有念头,饭也不吃,蹬掉鞋子钻进被窝,强迫自己进入睡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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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上起来,一个自称杏儿的脸生丫头端水进来,服侍张怀月洗漱。
把拧好的热巾子递给张怀月时,杏儿满脸堆笑地道:“昨晚上来请姑娘吃饭,却没成想姑娘怎么也叫不醒,现在只怕是饿坏了吧?”
张怀月若无其事地伸了个懒腰,“可不是,坐了一个多月的船,吃不好又睡不好,昨晚实在太累竟不小心就睡着了,我现在饿得都能吃三大碗白米饭,你赶紧让厨房摆早饭,我可得好好地大吃一顿!”
杏儿笑嘻嘻地行了个礼,伶俐地道,“这就去给您准备,保证您爱吃多少有多少!”
不一会功夫,便有身材健壮的仆妇跟在杏儿身后,在西厢的起居室里摆了满满一桌菜,金黄酥脆的糯米糍糕,精巧可人的小笼汤包,美味鲜香的鸡丝汤面,甚至还有西式的面包火腿和牛奶。
张怀月也的确是饿了,满桌食物看得她食指大动,立即便坐下来大快朵颐。她已经很久没有吃到过正宗的中式饮食了,连连下箸,不一会儿便吃得鼻尖冒汗,肚腹鼓胀。
直到真的再也吃不下了,张怀月才意犹未尽地放下碗筷。
吃饱了饭,张怀月借口要给老师写信,把丫头仆妇们全都赶了出去,关上房门后坐在妆凳上陷入了沉思。
还在上沪港时,大哥张瑞祥走开的那片刻功夫,张怀月和陈江平单独站在一处,看着远处忙碌的人潮,陈江平突然出言道,“三小姐,张家内内外外总是有无数双眼睛在时刻盯着风吹草动,陈某虽有家小牵累不得自由,可你却还有大把的时间。”
这句别有深意的开解,或许亦是陈江平的提醒。四年的半师之谊虽不能让他冒着被牵累的风险放她一马,但提点一句的事情总归不费什么工夫。
张怀月在心里默默咀嚼着这句话,明白对方是在告诫自己不可轻举妄动而是要静待时机,留给她的机会并不多,若想获得自由,她唯有竭尽所能地付诸耐心。
之后的几天里,张怀月一直都是深居简出,除了偶尔在庭院里散散步以外,其他时间便一直待在房间里读书写字,从未踏出过西院半步。
院子里伺候的下人大都沉默寡言,只除了那个叫杏儿的丫头偶尔会过来和她聊聊天,一整天下来,她几乎找不到什么与人交流的机会。
于是,没过几天,她与杏儿便有说有笑,好得跟多年的主仆一般。
这天上午,杏儿照例与往常一般过来给她送早饭外带收拾房间,张怀月一边喝着茶消食,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她闲聊。
“这些日子外头可热闹了,到处张灯结彩的,街上也多了好些摊贩,简直就像是满城的人都挤到街上来了。”杏儿一边收拾着床铺,一边兴致勃勃地念叨着。
“是吗,”张怀月翻着手上的话本,漫不经心地答道,“灯节就在这几天了吧,往年这个时候街上都热闹得紧,大街小巷挂满彩灯,也不知今年还是不是一样的好看。”
杏儿眼珠转了转,突然停下手里的活计,“姑娘想去看?那要不我们和太太说说,也出去凑凑热闹?”
“方便吗?”张怀月放下手上的书,皱着眉问,“这段日子家里不是一直都在忙着宴客的事情?”
年关未过,张府里各种宴席层出不穷,即便张怀月足不出户的都能时常听到前院的动静。
“这有什么不方便的?”杏儿笑眯眯的,“宴客的事和我们有什么关系,姑娘只管好吃好玩,把日子过顺心了才是。”
张怀月想了想,也高兴起来,“那行,那你去跟太太说说,我们今天就去,下个馆子听听戏,再去街上买点好吃的好玩的。”
“哎,都听姑娘的!”杏儿立即笑嘻嘻地领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