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我们知道了全部真相。
直到外祖父死的那一天,我们都得一直在这间屋子里待着。那天晚上我辗转反侧,阴郁地想或许妈妈从一开始就知道,她父亲并不是那种能原谅别人的人。
“不过,”一向乐天的克里斯托弗说,“他随时都可能归西了。心脏病就是那样的,某个凝块突然朝心脏或肺部移去,三两下就死翘翘了,正所谓人死如灯灭。”
克里斯和我说着这些略显残忍的闲话,但我们心里其实都不好受,我们知道这是不对的,但又只能通过这种刻意不敬的方式来缓解受伤的心。
“你看,”克里斯说,“我们现在肯定得在这里再待一段时间了,那就必须得想办法安抚住双胞胎,当然还有我们自己。我们得找到更多乐子。真正投入进来,谁知道会收获什么呢,我们说不定会想出什么格外疯狂和神奇的东西。”
我们有一阁楼的杂物,成排的大衣橱里装满了腐烂的散发难闻气息的衣物,但它们曾经华丽——何不穿上身来一场表演呢?反正总有一天我会登上舞台,我可以做制片人、做导演、当舞蹈老师,当然一定还要成为女主角。至于克里斯,所有男主角都由他来扮演好了,双胞胎也可以参与进来演一些小角色。
不过双胞胎不想参加,他们只想当观众,坐在底下观看表演然后鼓掌。
这样也不错,毕竟演出不能没有观众。可惜他们没有钱买票。
“我们就把这叫作带妆彩排。”克里斯说,“等你了解了戏剧制作的所有流程,还可以自己写剧本。”
哈!有那么多经典角色,干吗要自己写剧本。我终于有机会成为斯嘉丽·奥哈拉注了。荷叶边蓬蓬裙罩在裙撑上面,穿上紧紧的胸衣,还有给克里斯穿的衣服,再撑一把漂亮的带孔小阳伞。反正木箱和衣橱里的衣服那么多,可以随意挑选。我要从衣橱里翻出样子最好的服装,再从木箱中找内衣和衬裙。还可以用布条卷头发,卷成长长的螺旋一样的卷儿,头上再戴一顶复古麦秆辫草帽,加上褪色了的绸花作装饰,用绿色丝绸蝴蝶结束边。穿在裙撑上面的花边长裤感觉很脆弱,是巴厘纱一类的面料。我想原本应该是粉色的吧,只是到如今已经难以分辨。
“瑞德·巴特勒”则穿奶白色的西装裤,配珍珠扣的棕色天鹅绒夹克,内套一件插着红色玫瑰的丝绸马甲。“过来,斯嘉丽,”他对我说,“我们得在谢尔曼大军来到这里并烧城之前逃离亚特兰大。”
克里斯用绳子拉起一条毛毯当作舞台幕布,两个小观众在底下等得
不耐烦了,急得直跺脚,他们想赶紧看到火烧亚特兰大的场景。我跟着“瑞德”走上“舞台”,开始讥讽、打趣、调情和勾引的戏码,把“瑞德”挑逗得欲罢不能时又跑到了淡金色头发的“艾希礼·威尔克斯”身边,演到这一段时我的花边长裤被脚上过大的鞋子勾到,结果栽倒在地,露出裙子下面用破烂绳子捆在腰上的脏旧裙式马裤。两个小观众兴奋地站起来给我喝彩,他们还以为这是剧情之一呢。“演出结束!”我大声宣布,然后赶紧把身上散发着霉旧气息的衣物脱下。
“我们吃东西吧!”凯莉提议道,她千方百计想让我们离开这个荒废的阁楼。
科里却噘着小嘴唇打量四周,“要是我们能再有个花园就好了。”那小模样格外让人心疼。“荡秋千的时候,都没有花儿随风摇摆,不喜欢。”我看到科里的金色头发已经长到衣领位置,打成一个个小圈圈,而凯莉的头发也已经垂到背上,好似波浪一般,格外好看。今天是星期一,两个小家伙穿的都是蓝色衣服。我们给每一天的着装都定了一个主题颜色,星期天穿黄色,星期六穿红色。
科里的这个小愿望让克里斯心思为之一动,只见他围着阁楼缓慢转了一圈,其实是用脚步在丈量。“不得不承认,这个阁楼确实挺乏味。”克里斯沉吟道,“但我们何不充分发挥创造力,把这个地方改造一下,化茧成蝶呢?”说完,克里斯微笑地看着我,又看着双胞胎,他的样子是那样迷人,那样让人信服,我马上就被他征服了。试着美化这个糟糕的地方,应该也会挺好玩的,还可以给双胞胎打造一个色彩斑斓的阁楼花园,让他们一边荡秋千,一边享受美景。当然,我们不可能装饰完阁楼的全部地方,它太大了——而外祖父随时都可能去世,到时我们就可以离开这里,再也不用回来。
等不及妈妈傍晚来,我们说干就干。妈妈来了之后,克里斯和我激动地把装饰阁楼的计划告诉了她,告诉她我们要把阁楼改造成一个双胞胎不再恐惧的花园。说完之后,我看到妈妈的眼睛里闪过一抹奇怪的神色。
“那太好了,”她继而喜色道,“如果你们想让它变美丽的话,首先得让它变干净。我会尽可能帮你们。”
之后,妈妈偷偷给我们送来了拖把、水桶、扫帚、硬毛刷和几大箱的肥皂粉。有空的时候她会跟我们一起弯下腰刷洗阁楼的各个角落、墙的边缘及大型家具下面的地板。妈妈竟然也会干这种洗洗涮涮的粗活,这让我惊讶不已。住在格拉德斯通的时候,清洁工每周来两次,承担所有无聊的家务活,以免弄脏妈妈的手或弄坏她的手指甲。而现在,她却手膝着地,穿着褪了色的老旧蓝色牛仔裤和旧衣服,头发盘成一个髻绾在后面。我真的很佩服她。这些活儿又脏又累,天气又那么热——她却从来没有抱怨过,反而常常大笑,一边干活一边跟我们谈天说地,好似乐在其中一样。
经过一星期的努力打扫,阁楼的大部分都干净了。然后妈妈又给我们带来了杀虫药,好把那些藏起来的小虫子全部除掉。结果清出来一堆蜘蛛尸体和各类爬虫。我们把那些虫子从后窗扔出,只见它们顺着屋顶往下滑落,随后被雨水冲到水沟中。到最后,鸟儿们发现了虫子的尸体,大快朵颐,而我们四个就坐在窗台上看着。我们没看到老鼠,在上面从未见过活的老鼠,老鼠屎倒是见过。大概那些老鼠是想等风头过去,再从藏身的阴暗处出来吧。
阁楼打扫干净之后,妈妈给我们送来不少绿色植物,还有一盆圣诞季开花的孤梃花。她告诉我们的时候,我不由得蹙起眉头——到圣诞节,我们早就不在这里了呀!“到时候我们把它带走就行了,”妈妈说着摸了摸我的脸蛋,“走的时候我们把所有植物都带上,所以不要皱眉,不要不高兴了。我们不会在这个阁楼留下任何有生命力、喜爱阳光的东西。”
我们在阁楼的教室里计划如何布置那个窗户朝东的房间。忙碌过后,我们高兴地拥着挤过狭小的楼梯,妈妈在我们的卫生间里洗了澡,然后筋疲力尽地倒在她的专属椅子上。我摆桌子准备吃午餐,双胞胎则爬上妈妈膝头。那是美好的一天,因为妈妈一直陪我们到晚饭时间,最后才叹息着说她必须走了。她说外祖父对她特别严苛,要求知道她每个星期六都去了哪里以及为什么去那么长时间。
“睡觉之前,你能再溜上来看我们吗?”克里斯问。
“今晚我要去电影院。”妈妈平静地说,“但出发之前,我会再想办法上来看你们的。我到时候再给你们带一些葡萄干上来,当作零食。早上来的时候忘记了。”
双胞胎一听葡萄干激动极了,看他们那么高兴我也心中欢喜。“你一个人去看电影吗?”我问。
“不是,跟一个从小和我一块长大的女孩子——她曾经是我最好的朋友,现在已经结婚了。我就是和他们夫妻俩去看电影。她住得离这儿不远,只隔了几栋房子。”说完,妈妈站起身走到窗户旁,克里斯关灯之后,妈妈用手拨开垂帘,把她最好的朋友住的房子指给我们看。“伊琳娜有两个兄弟还没结婚,其中一个正在哈佛法学院攻读法律,以后要成为律师,另一个是职业网球运动员。”
“妈妈!”我叫起来,“你是跟他们其中一个在约会吗?”
妈妈大笑起来,然后放下窗帘。“把灯打开吧,克里斯。卡西,没有,我没跟人约会。跟你说实话,我其实更想直接上床睡觉,我累了。反正我也不喜欢看那些歌舞剧。我宁愿跟我的孩子们待在一块儿,但伊琳娜坚持要约我出去,尽管我一再拒绝,她却总是问为什么。我不想让人怀疑我为什么每个周末都要待在家里,所以偶尔才会去划船或看电影。”
想把阁楼收拾得好看似乎不太可能,更不用说真的把它变成一个美丽的花园了。这需要大量精力和创造力,而我们那该死的哥哥却说服我们相信这一切很快就能完成。他还说服了妈妈,以至于妈妈每天从秘书学校上学回来总要给我们带好几本图画书,好让我们剪出里面的花当装饰。她还给我们带了水彩笔、毛笔、一箱箱的蜡笔、很多的彩色牛皮纸、一大盆糨糊和四把钝头剪刀。
“你们教双胞胎涂颜色,然后剪纸花。”妈妈对我和克里斯说,“得让他们俩参与进来。我任命你们为双胞胎的幼儿园老师。”
妈妈从一小时火车车程外的城市回来,她容光焕发,一身亮丽的打扮让人移不开眼睛。她有了各种颜色的鞋子,慢慢地又多了很多所谓的“廉价”珠宝,但在我看来那闪闪发光的宝石倒像是真的钻石。妈妈疲惫地倒在她的专属椅子上,神情却很高兴,跟我们讲她这一天的遭遇。“真希望打字机的按键上能印上字母,我到现在都还只记住一行。每次都得抬头看墙上的字母排列表,而那显然会拖慢我的速度,底下的字母我也记不住。不过元音字母所在的位置我还是知道的。因为那几个字母用得实在太多了。我现在的打字速度大概是每分钟二十个单词,至于速记……”说着她叹息一声,好似不知道该怎么说一样,“我想我有一天一定能学会的,毕竟别的女孩都学会了,如果她们能学会,那我肯定也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