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〇二六章授汝长生
天佑四年二月,西戎大王子符定和水师都督白祺,押着十艘大船,装载了在楚南各地搜刮的近万斛粮食,从水路送往銎阳。
荆楚乃天下粮仓。尽管上年秋天遭了大旱,老百姓没饭吃,官府和地主的仓库可都是满的。西戎兵进入楚州南部之后,先把各地官仓占了下来。义军退入离商山脉之前,曾在民间竭力收购粮食。也有些正义之士,主动捐粮给义军将士。
剩下的,几乎全被投机奸商把在手里,坚守不粜,以待高价。
随着米价越涨越狠,江北远远高过江南。军民合作的粮食倒卖生意自然做得蒸蒸日上。符定接到父王要求送粮入京救急的命令,立刻大规模劫掠私仓。没过两天,本地米商的重金贿赂就直接送到了大王子的案头。
人说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其实重利之下,也必生智者。符定两只眼睛被那黄澄澄的金子一晃,脑子一下变机灵了:与其干收买路钱,何不自己独享这杯羹?金子落袋,照抢不误。到手的粮食,三一三十一,一份留作军粮,一份送往京师,还有一份,偷偷运过江去,变成真金白银。
军中负责具体执行此项任务的人相当有悟性。没过多久,什么陈米先粜,泡水发胀,掺砂混石,大入小出种种米商中流行的伎俩都学会了。本来入冬以后,天气湿冷,士兵们驻扎在几个大城镇里闲待着,单等开春进山剿匪,没什么娱乐生发。这下可好,抢粮运粮卖粮,上上下下财源滚滚,人人干得热火朝天。
符定看着营帐中堆成小山一样的金银,心里总算平衡不少。
东南事毕,一些有功将领留在当地驻守(这一趟东征,大家都看到了东南三州的美好前景,能留下来,那是一等一的肥差),另一些人回京再论功行赏。轮到自己,父王却说:"定儿,你年纪也不小了,行事怎的还是那般毛躁?竟叫生儿……唉,虽说战场上刀箭无眼,到底是你未曾思虑周全。你先不必跟我回京了,去楚州好好历练历练罢……"
送粮进京,是个表功的好机会。不过开始的时候,符定并没打算亲自走这一遭。生意正做得如火如荼,不愿抽身,固然是一个原因。还有一个难以启齿的原因是,粮食要安全迅速入京,势必走水路。对于坐船,符定心里始终有点惴惴的。何况,一想到要和那个投降过来不知底细的白祺同行,总觉得不太舒服。
前来传达父王命令的人是禁戍营的副都司贲苗。两万玄铁亲卫,归西戎王符杨直接指挥。其中又选出五百最勇敢最忠心的卫士,组成禁戍营。这些人,既是符杨的贴身侍卫,也常常替他传达重要指令,执行一些紧急任务。
还有一点需要说明:贲氏,乃西戎部落中仅次于符姓的大族;符定的母亲,符杨的正妃,就是贲氏前任族长的女儿。
等场面话都说完了,不相干的人也都打发走了,贲苗重新参见大王子,另有密报:"内府令大人说,秘书令大人正在劝大王登基称帝。"——内府令大人是符定的亲舅舅贲荧,秘书令大人却是莫思予老莫了——"所以,在这个紧要关头,大王子还是回京多和大王亲近亲近比较好。而且——大王似乎有把三王子接到京城来的意思……"
三王子符留因为早年一场事故,双腿不良于行,一直负责枚里绿洲的保卫工作,替父亲看守后院。
听贲苗转达完舅舅的话,符定懂了:即使是亲父子,也得常常联络感情。老三虽然一向站在自己这边,但是现在老二死了,没了共同的敌人,这个联盟就显得松散不少。父王正当壮年,登基之后干它十年二十年皇帝恐怕不成问题,弄不好添上老四老五老六……另外培养接班人也说不定。何况,开国登基,人事上必有大动作。离得太远,定会错失很多良机。
是得积极表现表现了。
到了江边,白大人早在码头上候着。远远看见,立即迎上来跪拜:"白祺参见大殿下。"
白大人行的是锦夏朝臣正式场合参见皇子的大礼。符定搞不太明白这礼节的含义,却觉得对方谦卑诚挚,毕恭毕敬,十分受用。西戎人也从来不会称自己为"大殿下"——"殿下殿下",听着怎么就那么有味道,那么气派呢?本来他很看不上这个为了女人孩子说投降就投降的夏人水师中郎将,无形之中印象好了不少。
倒卖粮食的勾当,虽然一直在底层运作,水师都督大人肯定是知道的。大王子当然不在乎,谅他一个降将也不敢有什么意见。可是共进晚餐的时候,忽然想到这趟同行,低头不见抬头见,看对方马屁十足,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符定心里反而别扭起来。也不知道为什么,白祺装得越像,他越觉得别扭。
接近楚州西部边境,山岭起伏,沟壑纵横。遥遥眺望,可以看见一片奇峰高耸入云,仿佛割断了天空。子释告诉另外三人,那里就是著名的浮留山。
四人顺着溪流小径往北,向江边进发。时而翻山时而涉水,有时候干脆没路,须披荆斩棘攀石钻穴,行程十分缓慢。走了半个多月,还在山区里转悠。若是直接沿着江边向西,十来天工夫就可以到达回梦津。然而西戎兵早已封锁两岸,四人无论如何不敢冒这个险,宁肯在山里慢慢走。
偶尔遇见藏在高丘低谷中的小山村,夷夏杂居,犬吠鸡鸣,一派安宁平静。这里地形复杂,气候潮湿,又没什么油水,暂时还未受到兵祸荼毒。虽然也遭逢大旱,地下水源却非常丰富,山涧溪流轻易不断,水井泉眼常年不干。只是受地形限制,人们只能在山脚开出一小片一小片窄窄的水田,加倍辛勤劳作。
山民淳朴。饮食借宿,几乎全不肯收钱。因为长年和夏人打交道,差不多都会说流利的夏语。遇上大胆的夷族少女,不但使劲儿往两个俊美少年手里塞食物,还一路山歌相送,声传数里。子释心情大好,抱着满怀的礼物,冲姑娘们笑得春光灿烂,甚至不知死活的吟起了诗:"开门白水,侧近桥梁。清溪小姑,独处无郎……"
长生暗中磨牙:"哼哼!"独处无郎"是吧——看我晚上怎么收拾你……"
这天正午时分,翻过一座小山,远远看见前方溪塘边灰墙青瓦,木槛竹栏,是一片苗寨吊脚楼。小小村落屋舍不多,也就十几户人家。却听得锣鼓喧天,鞭炮齐鸣,热闹非凡。
"大哥,他们在做什么?怎么好像过节的样子。"子归问道,一边睁大眼睛伸长了脖子,想看得清楚些。
子释掐指算算,笑了:"可不就是过节,今天四月八了呀。"
"咦,今天是大哥生辰呢!"双胞胎说着,笑嘻嘻过来,装模作样给子释拜寿。
"去!一边凉快去!哪年不是我过生辰你俩分红包?"子释冷不丁抬手,就要敲他二人栗壳。
"娘说了,对弟弟妹妹要友爱……"子周子归双双跳开,批评大哥。
山路崎岖,一侧挨着深沟。长生一伸胳膊:"你们三个,别在这儿闹。下去再说。"又数落当兄长的:"不知轻重,没大没小,白长一岁!"
李子释心情好的时候,确实相当没大没小。长生不由自主越来越像家长,轻则呵斥,重则体罚,不亦乐乎。
四人接着往山下走。
"大哥,我们到寨子里去看看好不好?"女孩儿两只眼睛忽闪忽闪,充满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