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运行李的队伍排得很长,巨大的空港里充斥着各种肤色的旅客。排在顾却却前面的是个红头发的英国小子,正不耐地抖动着轻薄的平板电脑,上面的电子书配图摇摇晃晃,一只花瓶正跌下来,显得很有趣。她知道任年随身的包包里也塞着一只苹果公司新出的ipad,是这次出差买的。顾却却觉得自己跟任年的这次出差像是一场煎熬。虽然出差是她自己要求的,但是跟老板出差,那不就是当免费的助理,替他安排行程、机票、住宿一系列琐事?太悲摧了。
队伍一步一步朝前挪,说话声、远处飞机起降的轻微噪音、广播里的航班讯息……嗡嗡地响成一片,使得整个法兰克福机场像个硕大无朋的蜂巢。顾却却几乎每个月都要飞欧洲,通常在法兰克福换机。这个机场哪里有咖啡店哪里有洗手间,她基本上烂熟于心,本来她自告奋勇去买咖啡,但任年说:〃还是我去吧。〃
他和她的行李都放在她的脚边,箱子很轻巧。也许是她心情的缘故,她觉得今天机场的气氛似乎有点微妙的不同,到底是哪里不同,她又说不上来。
队伍起了轻微的骚动,她看到值机柜台那个德国大妈在跟同事交头接耳,队伍的蠕动变得格外缓慢,最后干脆停了下来。顾却却抬起头,发现屏幕上很多航班变成了延误。
半个多小时后,顾却却才知道是因为冰岛的Eyjafjalla火山爆发,所以造成了大规模的航班延误。科技越来越发达,世界越来越小,密集的国际航班飞越白天与黑夜,喷气客机将人们从地球的这一边,运送到地球的另一边,可是面对自然与大地,其实人类还是束手无策的。顾却却想起前阵子看过的一部电影《Up in the Air》,简直是心有戚戚焉。这种飞来飞去的日子过得实在腻烦了,一年几乎有一半的时间在出差,满世界地乱飞,从北美到欧洲,从印度到上海,一次又一次地穿越日界线,国际航线混沌的机舱,醒醒睡睡,吃着难以下咽的航餐,每换一个地方都是倒不完的时差。每次出差回到家中,她都可以倒头大睡十几个小时,觉得自己像是被压扁的棉花糖,半晌不能恢复原形。如果不是这样频繁的出差,也许也不至于竟然发现不了崔博的出轨。
顾却却觉得自己很倒霉,失恋不说,还陪老板出差;出差不说,还遇上火山爆发。她腿一软就坐在了行李箱上,只差没有哭出来。上次这样心力交瘁,似乎还是见到崔博的时候。全球的客户大佬飞过来开会,各路人马都已经从酒店出发,直奔会议室。会议室的投影仪却临时出了问题,顾却却急出一身冷汗,一边派人去借投影仪,一边叫人去通知IT部门。双管齐下,只求在大老板们莅临会议现场之前,能够搞定这场意外事故。顾却却站在门口望眼欲穿,却望来了崔博。看到他的时候她怔了一怔,他问:〃投影仪故障?能不能让我看看?〃
顾却却不知道崔博是打哪里凭空冒出来的,可是还记得他的专业是电子设备,来不及多想她点了点头。他二话没说,脱下西服,卷起袖子,三下两下排除了故障,紧赶慢赶,赶在各位洋鬼子到场之前调试完毕。在会议开始之前,美国大客户操着带有浓重口音的英文向她介绍:〃我们新的采购主管,崔博。〃顾却却耳中嗡嗡乱响,仍旧能够笑靥如花地伸出手去,同崔博握手说:〃你好。〃崔博已经重新穿上西服,衣冠楚楚地与她握手,好像这会议室里任何一位高级主管。当时她心里在想,命运这个东西到底诡异,兜兜转转,毕业之后,竟然还能够再次相见。
从那次相见之后,顾却却一直觉得这就是缘分,于是鼓足勇气去追求崔博。后来她一直在想,到底是不是自己一厢情愿,才会导致崔博终于放弃了她。可是明明相爱过啊,她生平第一次那样爱一个人,爱他的眉与眼,爱他的白衬衣,爱他微笑时抿起的嘴角,爱他开车时专注的样子。
人传欢情负,我自未尝见。 三更开门去,始知子夜变。
也许真像任年说的,她神经太迟钝,竟然迟到她坐在法兰克福机场里,才觉得伤筋动骨。
有人拍了拍她的肩,她回头一看,原来是任年。他递给她咖啡,还有一支烟。她老实不客气地点上了,吞云吐雾。
顾却却工作烦心时喜欢到楼梯间抽一支烟。有次她又从办公室偷偷溜出来,摸出烟来却怎么也找不着打火机,正打算回身去办公室拿火柴,突然听到一声熟悉的咳嗽声,回头才发现任年竟然站在楼道里,把她吓了一跳。任年倒也没说什么,反而掏出打火机来替她点上一支烟。那会儿她就不怎么避讳了,虽然任年也轻描淡写地说过:〃少抽烟,坏身体。〃
云烟,过滤嘴很短,还是当年崔博抽惯的牌子,其实非常便宜,当年崔博是穷学生。那时候顾却却常常看到崔博叼着一支烟,她一直觉得那支烟一定是世上最好最宝贵的东西,后来她也学会了抽烟,抽崔博习惯的那个牌子,然后戒不了,一直那么多年。
自从点烟事件之后,顾却却觉得好似隐私无端被人窥破了似的,有种恼羞成怒的感觉。于是越发觉得耿耿于怀,然后又唯恐这种耿耿于怀很快会被任年觉察。
直到她和崔博的恋情稳定下来,顾却却才觉得天地豁然开朗,连最后那点心虚也没有了。当着任年的面,她也敢理直气壮地提起崔博。崔博长崔博短,崔博的一切都是好的,令她喜欢。
一杯咖啡喝完,显示屏上的延误已经统统变成了取消。任年那杯咖啡放在行李箱上,一滴也没动。他去柜台问询了,回来的时候告诉她:〃航班取消了,航空公司的人说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改签。〃
机场逗留的人越来越多,一直等到夜深,仍旧没有航班能够起飞的消息。顾却却困得前俯后仰,任年拿出ipad,拆掉包装递给她,〃解个乏吧。〃
百无聊赖之时,似乎这也是唯一的消遣了。顾却却想到自己的第一台Notebook,也是苹果的产品。十年前的笔记本电脑贵得简直近乎奢侈,她拥有一台,崔博曾经帮她重装过系统。他的电脑水准在同学中最有口碑,她可以正大光明地找他帮忙。其实完全可以去专卖店的售后重装,但他丝毫没有起疑。顾却却还记得他当时说:〃这机器真好。〃崔博夸奖物品到了一个极致,都是说〃真好〃。
事过境迁,想起来不是不心酸的。从此在珊瑚的宫殿里过着幸福的生活,那些都是哄小孩子的童话。顾却却知道自己不是公主,永远也等不到王子屠龙来救。
顾却却玩着游戏睡着了,其实并没有睡多大一会儿,也许只是几秒钟,她就醒了。在恍惚的刹那,她像是回到了青葱校园,还是崔博送她去医院的时候,他的肩头平平的,宽宽的,让人有一种异样的安全感。当时她就伏在他的肩头,情愿一辈子被他背负着。这是她心里最大的秘密,却从来没有对崔博说过。她慢慢清醒过来,靠着的并不是崔博,而是任年。任年的身上有好闻的气息,是沐浴露与阳光的味道。任年自幼丧母,什么事情都习惯了自己做,家里收拾得干净利索,他洗出来的T恤,真的是雪白雪白的,每次公司的女员工提到任年,都是啧啧赞叹。顾却却挺不好意思地坐直了身子,任年却浑若无事,〃我看我们还是去酒店吧,看来一时半会儿是走不了了。〃
到酒店看到新闻才知道这个决定如此明智,原来火山喷发的情况进一步加剧,火山灰开始向四周弥漫,大部分航班都已经取消。由于火山灰的进一步扩散,可能整个欧洲都要停飞了。
他们被迫在酒店滞留,每天打电话去航空公司,得到的答复都是停飞。到了最后,整个机场干脆关闭了。
回不去,急也没有用,再便利的欧洲之星也无法跨过广阔的大洋,整个欧洲收起了翅膀。国内的同事在电话里同她开玩笑:〃实在不行坐船回来好了。〃
顾却却苦笑,唯有苦中作乐。任年大方地说:〃就算休年假。〃顾却却故作紧张地问任年:〃那是不是代表公司将不报销酒店费用?〃
任年哈哈大笑起来。
他笑得真好看,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仿佛十年前那神采飞扬的少年。顾却却还记得当初他给自己讲数学题,她解出最复杂的方程式,他就会这样笑,开心得仿佛没心没肺。
说是休假,其实不过是换了个地方处理公事。每天照例电邮来往,通过网络与电话。不过还是有些微区别,有些事情到底不能远程去做,多少比在国内显得闲暇。任年在德国待过多年,趁闲便带着她去莱茵河边走了走,又去看了歌德故居。
从歌德故居出来,外面下着小雨,冷雨萧萧,城市倍觉沧桑。顾却却心不在焉地走着,正巧有辆飞驰的车子驶过,任年眼疾手快地抓住她,〃小心!〃
他的力气极大,几乎将她拉进自己的怀里。
顾却却的脚背上溅了些微雨水,凉的,像是薄荷涂抹过的感觉。任年牵着她的手走过了马路,然后才放开。顾却却有点讪讪的,觉得自己想多了。
路边的摊贩在卖热狗,德国人特别喜欢吃的煎肠,夹在小面包里面。任年问她:〃吃不吃?〃
煎肠非常香,咬在口里又烫又香。任年突然说:〃中学那会儿,你常常买巷口的炸火腿肠。〃
那时候女孩子都有点嘴馋,常常在自习课后买根炸火腿肠当做夜宵。顾却却差点没被噎住,看着他说:〃你怎么知道?〃
他笑着说:〃那时候从我家窗口望出去,正好看到那家小铺子。每次你买完火腿肠,我就该做听力训练了,然后看着你从林荫道上走过去。〃
那条路开满了马缨花,是城市里有名的情人大道。一穗一穗淡粉色的合欢花开在夜空里,她曾无数次地踏着澄金般的路灯灯光,走回家去。
忽然觉得十年岁月,变得轻浅,前尘往事拨开时光的浓雾,仍旧清澈如昔。
在异国他乡的街头,两个人想起那段青葱岁月,竟然都宁静得令人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