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赵校尉洗尘及迎接百名炮手抵达的宴会在新建的白虎堂举行。这白虎堂乃夏军营中集合议事的所在。数十年生的松柏木料搭成的框架,柱子都深深埋进泥土里,沿着墙角堆了半尺高的土,以防大风刮倒,然后用厚木板砌成四面墙壁,屋顶是人字形的尖顶,上面覆盖着厚厚的桦树皮,以防大雪覆压。在四面皆是地窝子,草棚子的三阴寨里,这可以容纳千人宴聚的议事堂显得格外巍峨壮观,百姓们对它对怀着一股类似官府衙门的敬畏感。
在高大的屋顶下,炮手百夫长刘志坚、高肃危襟正坐,目不斜视地等着赵行德到来。百名炮手盘膝坐在两名百夫长身后,习惯性地列成一个整齐的方阵。赵行德用三部操典训练出来的炮兵,军容军纪可说举世无比。汤七用、查申等其它几个统率步骑的百夫长,大声聊着从出征到辽东以来的旧事,特别是数月前攻打契丹寨的战斗,数百名军士或坐或站,一边聊天,一边斜眼看着对面。
军士们以十人队为一席,席前摆放着近期难得一见的野菜炖肉羹,果子烤肉,以及从西域特产的果脯蜜饯。海上的补给到达后,承影第八营的粮草充沛了许多,平常虽然还是节衣缩食,但偶尔也可以开开荤了。今晚军士吃肉,百姓则多加了一个馒头。
火炮百人队乃是赵行德亲手所训,照道理乃是校尉的嫡系,可是他们却是跟着火炮随海船而来。反而是其它七百名步骑军士,跟随赵校尉行军穿越大漠戈壁,甘苦与共,俨然有了先来后到之分。两边人马虽然同出一源,其乐融融的宴饮,却透着一股微妙的气氛。
除了百余名军士在外面值哨,三阴寨里的百姓都老实呆在自家的地窝子里,只有少数得到信任,手脚灵活的才有幸跻身白虎堂里,为军士们上菜倒酒。扑鼻的肉菜香味儿钻进鼻孔,张狗娃咽了口唾沫,却不只能双手端着装三升的陶酒罐,直挺挺地靠墙壁站立着。
随着来到三阴寨的百姓越来越多,渐渐地也区分了三六九等,和夏国军士走得近的,担当着各种职司,手中也握着大大小小的权柄,自觉高人一等。而这些人,军士但有什么事,有的招呼过去,有的则不待招呼,就跑前跑后地甚是殷勤,甚至连军士的衣服鞋袜,都抱回去浆洗。
这种伺候人的勾当,等闲人还没得这个机缘呢。张狗娃不贪图别的,只是想投军杀契丹人而已。他原本是一个老实本分的农民,家人被村里的契丹户杀害,他趁着契丹户熟睡之际,从狗洞里爬进去,一把镰刀把砍了仇人的脑袋,只身逃入深山,一直流落到了三阴寨里,因为这件往事,得了个张镰刀的绰号。白虎堂前面传来一阵喧嚷声,“校尉到了!”数百名军士一起站起身来,堂中变得鸦雀无声。张狗娃一个激灵,两腿并拢,按照这些天所观察到军姿站得笔挺,精神抖擞地望向门口方向。
片刻之后,赵行德和金昌泰、李四海一起出现在门口。“敬礼!”数百名军士一起行礼,赵行德微笑着还以军礼。“礼毕!”堂中的气氛才重新恢复热闹祥和的气氛。
赵行德对部属向来是非常亲厚的,他微笑着朝左右看了看,承影第八营上下,从百夫长,到十夫长,再到普通军士,每一人他都不但叫得出名字,还了解他们的脾性和家事。他朝身边笑着道:“几个月前连个框架都没有,现在却建成了如此宏伟的厅堂,都是金司马之功。”金昌泰谦让道:“都是按图施工,百姓们出力修筑,我不过是运筹督促而已。”赵行德微笑着点了点头,他目光转到坐在厅堂左边站着的高肃和刘志坚二人,便快步走了过去。
眼见校尉大人过来,阔别已久的炮手们都有些激动,纷纷放下杯盘,站起身来。自认为和赵行德相熟的,“赵大人。”“校尉。”等打招呼的声音纷纷响起,这都是三部条令练出来的上下级感情。这时候恐怕好些人心里还记着那“恶鬼”的绰号吧。
刘志坚和高肃并肩而立,他两人在加入炮营之前,都是有资历的百夫长。两人学识上不相上下,兼通观天测绘几何等杂学,这才入了炮营。高肃的身躯微胖,刘志坚却是削瘦,不过二人的脾性却是相投,几个月的海船上相处下来,已成了好友。他们虽然佩服赵行德的为人和本事,目光却比普通军士平静了许多。
赵行德一边走一边微笑着向四面打招呼的军士点头致意,来到两位百夫长面前,站定了沉声道:“海路颠簸危险,兄弟们辛苦了。”高肃拱手道:“校尉谬赞。”刘志坚却笑道:“晃晃悠悠也便到了。”
赵行德点头微笑道:“听说你们在海上还练习了好几次试射,差点把人家海船都给震散架了。”他身后李四海脸挂着苦笑,压低了声音道:“我也为此上书护国府,将来装火炮的海船要造得加倍坚固才行。南方好木料太贵,还是辽东的柞木合算。反正你这里有这么多人手可用。军械司要胡乱压价的话,不必理会他们。”
军士乱糟糟地答话声中,李四海的声音也只赵行德和金昌泰听得见而已。高肃和刘志坚见他和赵校尉低声说话,只道是这位李校尉性格古怪,火炮百人队的军纪可说是全军屈一指,也不担心他有什么怪话。
赵行德在这边寒暄一阵后,方才盘膝坐在主位上。第八营难得如此整齐聚餐的时候,李四海饶有兴致地观察着各个百人队。金昌泰朝旁边看去,张狗娃忙走过来,为三位大人斟酒。为防动摇军心,军营中严禁携带娼妓侍女,故而在席间忙着斟酒上菜的都是百姓中挑出来的丁壮。
见斟酒的是个汉儿,赵行德眉头微微皱了皱。张狗娃将酒水一一斟满,正待退到一旁。赵行德伸手叫住了他,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张狗娃愣了片刻,方才答道:“小人姓张,乡亲们都叫我张镰刀。”他本来有个狗娃的小名,此时却怕上官看轻了,报了张镰刀的绰号,也算是个小小的心机。
赵行德笑着对身旁的金昌泰道:“这名字倒有些意思。”
金昌泰笑着道:“此人一把镰刀杀了契丹村霸,所以才得了这个名字。”因为张狗娃这段经历,金昌泰在数万百姓中对他有了些印象。他大致猜到了张狗娃的心里,故而也没有说出他的本名。
这世道好些平民百姓都没有正经名字,赵行德倒也不以为意,他端着酒杯,笑着问道:“张镰刀,你来此间做事,酬劳是多少?”
张镰刀不知其中深浅,忙摆手道:“为军爷们做事,小人哪敢要酬劳。”他满眼诚挚地看着赵行德,内心又是惊喜,又是紧张,“机会难得,要不要求大人容我投军?”“大人问话只管答话就是,哪有你开口求恳的份儿,惹恼了大人,乱棍赶你出去。”他的内心纠结矛盾之际,眉毛拧成一团麻花,脸色阴晴不定,一时间竟说不出别的话来。
赵行德停杯不饮,低声叹道:“我朝律令,军士不得无故役使荫户,金司马,我看,还是给这些百姓以公道的酬劳为好。”
旁边一位百夫长道:“这些辽东汉儿又不是正经荫户,这种律令,似乎可以不在此引用吧。”在夏国国内,百姓们有护民官依靠,本身也耳濡目染,知晓哪些是自身的利益。而在山高皇帝远的山寨里,辽东汉儿百姓只把军士当官老爷供着,金昌泰虽然选拔了一批护民官,但这些护民官根本不熟悉夏国的规矩,谁又能对此说个不字,说起来,能够被军士们看得上眼,挑出来做点事情的,回到百姓中间时还有些趾高气扬呢。而军士们乐得有人服侍,短短数月间,这种役使百姓的事情就习以为常了。
赵行德把酒杯地上一顿,沉声道:“我朝欲一统天下,若不能善待天下百姓,同关中陇右之民一视同仁,那和女真人、契丹人还有什么分别!”他这话的口气很重,那百夫长也识趣地收声不言,校尉一向优容大度,部属跟他争论,他也不以为忤,并不在事后挟嫌报复,不过遇到他所坚持的问题上,脾气确是有些又臭又硬。
金昌泰开解道:“赵校尉,这是我的疏忽,今后当明令众军,一切当按照国中规矩行事,不可随意役使百姓。”这时周围的军士纷纷看了过来,张狗娃意识到气氛有些不对劲,还以为是自己哪里不对付,僵在那里更紧张了。
赵行德点了点头,缓缓道:“百姓们都是爹生父母养的,他们不过生在辽东之地,多逢坎坷而已,并不意味着他们就比中原人多轻贱了。我听说开国皇帝起兵于河东,先得灵州陇右,而后才拿下的关中巴蜀,建立基业,倘若那时军士视后归附的百姓如奴婢般役使,还有各位的今天么?”不少人低下了头。即便是家乡在河中或西域的,大多数夏国人都是关中和巴蜀两地迁出的,倘若当初军士如使唤奴婢一般役使后归附的关中百姓,恐怕不少在座的祖先也要受许多苦楚。这时,李四海看向赵行德的眼光也凝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