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汉”字大旗下面,一艘小船朝着赵行德所乘的海船划来,汉军相互核对口令文书后,方才放行。小船上七八名水手身穿厚实的棉布军袍,外罩着一件毛皮坎肩,腰间厚革带挂满短刀,火折子,鹿皮囊等物,皆是统一的规格。一名水手跳上开州的海船,指点船老大沿着指定的水路入港,举手投足之间,带着一丝自豪的神气。和太白山鸭绿江汉寨穿戴犹如叫花子一般的兵丁相比,仅从装备上说,苏州汉军已经是一支正规的军队了。
港口显然十分繁忙,泊位上停泊着大大小小的海船,桅杆林立,仿佛一片茂密的树林。船上的水手吆喝着南腔北调的话。这些水手跟着船从密州、金陵、甚至广州过来,汉军不许他们进入腹地,但可以在码头周围这一片逗留。码头上堆满各式各样的货物,厚布裹成包的御寒衣物,福建的稻米,山东的小麦,河北的块铁,货物堆像小山一样,军卒和民夫来来往忙着搬运到各个寨堡的仓库离去。
“赵先生,这是你的。”王绩将一张红巾递给赵行德,示意他围在脖子上,他自己也围了一条。赵行德接过来一看,红巾一角绣着颇为精细的凤凰图案,另有楷书“帅府”二字。为防细作窥探底细,从码头开始,整个苏州关南方圆百数十里,汉军都用白灰和木牌划出了各种不同的区域。脖子上围着白巾的普通军卒只能在本营防区内活动,而围红巾的是各营将军或者帅府的卫士,可以在各个营区穿行。韩凝霜自己则围着白巾,以示上下一体。整个苏州关南无人不识元帅,自然不必担心走到那里会被阻拦。
赵行德一边将红巾缠在脖子上,一边笑道:“韩盟主的心思还蛮缜密的。”王绩道:“众将军分领各营练兵都忙不过来。关南营区典章布置,都是出自元帅的手笔。”
赵行德边走边左顾右盼。附近的山头上几乎都在修筑寨堡,赵行德一眼便看了出来,汉军吸收了南山城的设计,将堡寨筑得小而坚固,只是城墙明显要比南山城单薄许多。不远处一队汉军士卒在操练枪阵,军卒们一边挺枪突刺,一边震天价地呐喊,“杀!”“杀!”赵行德见前排军卒都是铁盔铁甲,后面的军卒也有厚实的革甲,不禁笑道:“汉军多少年的家底都拿出来了。倘若辽国全力攻打苏州关南,恐怕也不那么容易。”
“辽东父老数十年积储都在这儿,可惜马军太少,还是要依靠堡寨才能和辽军向抗衡。”王绩抬头看着赵行德,叹道,“赵先生,您设计的南山城好是好,可动用的土方太多,修筑起来实在太慢了。”
赵行德见他眼中全是担忧之意,笑着开解道:“我既然来了,自然有解决的办法。”又问道:“汉军精锐云集于此,纵不能只守不攻,现在帅府可有下一步的计划吗?”王绩道:“按许将军的意思,既然开州声势大振,就应当向东攻克镇海府和穆州,和开州、太白山连成一气。而张将军主张先取西北的复州、宁州、辰州、耀州,再向东切断镇海府和辽阳的联系,说不定镇海府可以不战而下。赵先生,你以为如何?”
许德泰是开州寨出来的人,所以力主打通苏州与开州之间的通路,而张六哥是辰州水寨的领,所以更愿意沿着水路袭取西北面靠海的辽国州县。赵行德暗叹了口气,苏州的地形虽好,但汉军若要夺取更多地盘,就不可避免地要放弃对自己绝对有利的地形,在苏州关外与辽军交战。而汉军分散开来防守州县是绝对守不住的。再者,将来辽金相争,辽阳附近必定是最主要的战场,汉军极容易被卷入进去,难收坐山观虎斗之效。按赵行德的想法,汉军将辽东各州县的人口洗掠得差不多了,不如将人口迁到离辽国统治中心遥远的鸭绿江甚至更北面的地方。辽军补给线将因此拉长了上千里,再辅之以骑兵骚扰后路,辽国的大军坚持不过一个冬天就会粮草不济,被迫退军。苏州关南这一片作为劫掠和骚扰辽国的基地倒是不错的。
他思忖片刻,沉声道:“我也没什么主张,一切但听从帅府的安排。不过这几处地方都太靠近辽国,多了反而是个包袱,最好只劫掠这几州的人口财富,迁移到鸭绿江、甚至铳门江去,将来人强马壮了,再打回来就是。”
王绩笑道:“赵先生是南朝人,有所不知,过了鸭绿江再往北,地方太冷,是种不了粮食的。”
“是吗?可欧阳修在《新唐书》中提到,渤海国有栅城之豉,显州之布,沃州之绵,龙州之绌,位城之铁,卢城之稻。此外《魏书·勿吉传》也提到过,其国相与偶耕,土多粟、麦、穄、葵。应该是种得了粮食的。而且那边山林茂密,临河滨海,光靠打渔狩猎,也能养活不少人。”赵行德熟读经史,到辽东以后,更是有所用心,在鸭绿江、铳门江一代的渤海和靺鞨故地,现了不少历史上曾经种植粮食的遗迹,甚至还有“麦子沟”之类的地名。所以他坚信只要种植耐寒的作物,那边是可以养活几十万辽东汉民的。
王绩惊奇道:“当真能种么?欧阳修是哪一位,赵先生可否请他来指点指点。”汉军将领领兵打仗大多是靠祖传的诀窍。王绩少时生活在开州汉寨里,每天练习弓马,打熬力气,只是识字而已,兵书则只读过《孙子兵法》,《三十六计》和夏国行军司编纂的《行军典范》,更不知道欧阳修是哪位先生。
“欧阳先生已经死了,”赵行德有些好笑道,“不过他是大有学问之人,大概不会信口杜撰的吧。”说话间已经来到帅府。其实只是一片整齐的营帐而已,未来的帅府应该是尚在修筑当中。
赵行德这一趟带了刘志坚和杜吹角两位百夫长,此外还有三寸火炮四门,主要是就为汉军训练炮手的。童云杰等早先在凤凰山接受火炮训练的百余汉军也跟随而来。来远城和开州便是靠火炮和爆破城墙打下来的,汉军得悉了这一情况后,对火炮的作用更加重视。第一批火炮还没有运抵辽东,韩凝霜已经提出要再次购买火炮和弹药,而且请夏国军械司派工匠到辽东来就近铸炮。护国府一直拖着没有答复,大概是不愿铸炮术落入辽国之手。淳于震倒是十分高兴,私下写信给赵行德称,来远-开州之战,以及汉军积极索要火炮弹药的行动,已经大大改变了护国府对野战火炮的态度,军械司已经向淳于铁厂追加了订单,而且还在推动铁厂试制更大口径和威力的野战火炮。
夏国营随行的百余军士都安顿下来,王绩才去向帅府请示何时安排拜见。赵行德这一趟亲自前来,很大程度上解除了汉军对夏国营的疑心,他在途中劝汉军向鸭绿江、铳门江移民垦殖,也被王玄素认为是夏国营无心在那边和汉军争夺地盘的表示,这个倒出乎赵行德的意料之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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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小姐,赵先生已经到帅府了,王都头问,何时让他过来拜见。”婢女思南便隔着帘子低声秉道。韩凝霜返回辽东,身边需要可靠的人,王亨直便举荐她过来。各路汉将请示韩凝霜的事情千头万绪,未免耽搁,韩凝霜让身边的婢女无论何时都向她禀报。
“嗯,让他先等一等。晚间我们设宴款待。”
韩凝霜刚刚沐浴,正对着镜子,用细白布将胸部紧紧裹住,擦干乌后也梳成男式的髻。她脸若桃萼,肌肤白里透红。这才将特制的水粉涂在脸上,让脸颊显得稍稍有些黄,拿眉笔对着镜子将眉毛画得粗了些,然后细心地将四周髻都往上拢在赤帻巾里,一绺儿青丝也不让它垂落下来。
韩凝霜轻轻咳了一声,声音清脆,又将声音放低沉了些,先笑了笑,然后面沉似水,变换了几个表情之后,这才拍拍胸口,松了口气。以女儿身统帅汉军,这些年来,她都谨慎万分,时时不愿让旁人因此而轻视,落了先祖的威名。嫁人相夫教子这些,她就算想过,也总是多了这样那样的顾虑。韩氏再没别的后人,汉军能接受一个女人做元帅,但韩凝霜的婚事本身,也成了汉军的大事。这个人如果庸碌无能,大家都脸面无光,但如果是相反的情形,则韩凝霜更有可能直接失去统帅汉军的权力,她的夫婿会接管一切。
“我就不嫁人。”她赌气似地对着镜子道,用一条绿抹额将额头扎紧,抹额上镶嵌着一枚白玉,对着镜子微微一笑,镜中俨然是个年轻英武的将军,这是数万汉军将士所熟悉的韩元帅的形象。
注:辽时铳门江,即今之图门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