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东汉儿与群胡杂处,人心比中原要浮动得多。当安禄山史思明起兵反唐时,民间便有地运之说,将来的天下之主必起自东北。后来中原板荡,契丹又兴,辽朝典籍记载太祖耶律阿保机曾于上京射了一条黑龙,这龙坠落在黄龙府的西边。辽东盛传这龙脉早晚应在真龙天子身上。韩昌起兵反辽,汉军中多有以“从龙之臣”自居的。
汉军帅府能够屹立辽东数十年而不散,兼取了夏宋两国之长。韩氏乃汉军的共主,但韩氏少主继位掌握大权,必先得诸大将的认可,但这上下名分定下来以后,规矩其实极严。早先韩凝霜对韩况党羽的清洗,这几十年来是常有的事。虽然限制了汉军自身的展,但确实将多数三心二意之徒剔除了出去。
许德泰少时所学驳杂,投入汉军时慷慨激烈,要辅佐明主驱胡兴汉,建功立业。这几十年奔波战斗下来,虽然位居开州寨三当家,雄心却是一点点消磨了。韩凝霜的表现令汉军老臣颇为欣慰之余,昔年“从龙”的想法不由自主地又冒了出来。而赵行德到辽东之后,收流民,编部伍,攻城略地,在许德泰眼中,怎么看都像是在积蓄实力,招揽英雄,以图大举。他原先暗暗带着提防,现在见韩凝霜和赵行德走得越来越近,竟是有了些乐见其成的念头。不过这一丝念头,却是藏在心底丝毫不敢表露出来。这些都不是人臣之道。
这也是立场不同,若是换了金昌泰等人,就绝不会认为赵行德有自立之心。夏国虽只占据关中巴蜀,与大宋分守中原。但军士看四方列国,都隐隐带着一股骄傲自豪之气,就如周朝人看四方蛮夷一般。夏国上至大臣,下至军士百姓,皆有自守之道。辽国的高官显爵又如何?权势大如韩昌,最后身死族灭,远不如护国府校尉的地位稳如泰山。夏国人生活更较领国百姓宽裕。有授田、职禄、爵禄和荫户上交的岁入,多数军士都有不小的进项。前阵子承影第八营下几十贯不等的分润。承影营军士泰然自若,而原先贫苦的守备兵简直口水都流出来了。
就在辽阳城下的汉军营里,守备兵排成了五排,每排一百人,正在百夫长的口令下依次完成刷铳膛、装弹药、捣实、架铳、点火五个步骤。这种精铁所铸的火铳,在辽东又叫做手炮,以和铁桶炮相区别。故而这支火铳枪营又被汉军叫做手炮营。赵行德听说后只有苦笑而已。因为所用铁质稍嫌粗劣,所以试制时不得不将火铳的膛壁加厚了不少。这导致铳身要比宋国火铳重了许多,若按照赵行德先前所设想的改制成丈许长枪的话,因为前端太重,守备兵很难握持得住。后来只得将缩短了枪柄。为了利用这多出来的重量,还在枪刺下端加装了小斧头。守备兵里不少是伐木出身的,使斧头倒是驾轻就熟。
火铳营的敌前射击口令是最简单五个的,但整个操作的动作却又被细分成二十多个,赵行德的要求是每个百人队守备兵的动作必须一致,就好像队列操练一样,做不到的全队受罚。
刘志坚现在兼着第五守备营都督,伴随着他“一!”“二!”“三!”“四!”“五!”的声音,守备兵整齐而连贯的动作,居然带着一种熟极而流的美感。
“这么练兵,好是好看了,打仗中用吗?”高伯龙带着撇撇嘴道。就在前天,韩凝霜还特意要王玄素仿照夏国营地方法训练手炮营,弥补汉军弓箭手的不足。
“上过战场就知道了。”童云杰沉声道。他对赵行德已是由衷的佩服。现在他掌管着汉军火炮营,总是热心向同僚解释夏国营的各种举措的用意,赵行德和夏国营在汉军将领中由被怀疑到接受,童云杰出力不少。
“咱们的新兵少有见过血的。别看平常吼得厉害,真要上了阵仗,辽国骑兵铺天盖地冲过来,只怕胆子早就怂了。这手炮射又极为麻烦,若是练得不细,只怕到时候根本没几个人能真正放响。这个练兵的办法看似笨拙,实际上却是十分稳妥啊。”
高伯龙脸上恍然大悟道:“确实如此,这法子好用。”他抬头看着不远处夏国营垒,叹道,“只可惜咱们汉军根基浅薄,若是有当年帅府的十余万精锐,只怕上京城也拿下来了。”
校尉的营帐中,弓箭、佩刀等物都挂在墙上,一盏油灯下面,赵行德盘腿坐在书案之前,正在看一封书信。陈东向他讨教如何利用屯垦流民编练乡兵。看到陈东要用贬谪的读书人担任军官的异想天开想法后,赵行德不禁有些哑然。赵行德皱了皱眉头,看信里的口气,陈少阳的决心很大,他断定用若非如此,海外又没有约束,所谓乡兵其实和叛逆无异。然而,宋国文武殊途,隔阂也极大。读书人不习拳脚刀枪,最多读过几本兵书,就算任命了军官,在营伍里也毫无威信。
“如此一来,”赵行德沉吟道,“这乡兵只能仿照火铳守备营的办法来练了。”他低头写了一段火铳营的练法,建议陈东,为了避免兵不堪战,除了用节操好的理学社士人做军官外,再选拔一批技艺优异的教头,平常负责教习技艺,却不管带兵。军官每天要早晚数次教习士兵道理,一则使其明大义,知廉耻,二则扬长避短,提升军官的威信。
至于陈东提出重以刑赏治理流民的想法,赵行德倒是十分赞同,只提醒他,刑赏之道贵在一致,万不能以为“礼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听凭各处流官私心自用,让士人站在刑赏之外。否则纲纪无存,这些流民迟早是要造反的,到那时就悔之晚矣。
因为军务繁忙,赵行德也无暇字斟句酌,复完信当即送了出去。这才站起身来,将横刀、弓箭都佩在身上,戴了铁盔,出营巡视。如今辽阳城外,弥漫着大战之前的气氛。金国的铁桶炮和抛石机也66续续运来,摆开竟然有数千架之多,每当射石弹的时候,城头竟真的仿佛下起了石头雨一样。汉军火炮营显得不那么重要了,但因为金辽大战在即,汉金之间的矛盾反而暂时压了下来,完颜乌雅忍甚至给韩凝霜送来一批军粮。
金国军队源源不断地从沈州开拔过来,在辽阳城下占据地势设立营寨,似乎打算以逸待劳地等待辽军前来会战。就在夏国营垒外面,披着铁甲的金兵不断地驱策战马演练着冲上矮墙,跨越壕沟,接战搏杀等等。到处都是人喧马嘶,烟尘蔽日,杀声震天的场面。
不多久,辽国援兵的前锋就到了辽阳的外围。金军统帅完颜辞不失派勇将娄室率军迎击,双方激战一场,辽国骑兵被打退。这一战挫了辽军的锐气。辽国大军十五万,居然屯于离辽阳城百里之外,逡巡不敢前进。东京留守萧素贤无奈之下再次派出信使向上京求援。
辽国皇帝耶律大石下旨公开斥责耶律铁哥,耶律铁哥上书谢罪,又称金军兵马众多,且野战厉害,援军兵力微薄,仓促进军只恐有失。耶律大石无奈之下,不得不亲自率领骑军十万,步军五万,号称四十万大军,御驾亲征辽阳。
耶律大石离开上京后,一些心怀不轨之徒立刻就蠢蠢欲动起来。在确信耶律大石已经离开过后,北院大王耶律章奴被拥戴为皇帝,叛乱者纠集上万军队围攻皇城。皇后萧塔不烟与后妃萧瑟瑟召集了宫帐卫士拼死守卫,得到皇后恩宠入宫随驾的童子营也登城助守。叛军围攻了一天一夜,都没能得手。就叛乱的第三天,原本应该在数百里之外的北征大军忽然回返,而且上京乱兵中有人给王师打开了城门。
耶律大石起事之初,号召恢复祖宗制度,与众契丹权贵共治天下,又答应将汉儿奴隶都分给各契丹部落。但当他即位以后,虽然重开契丹八部族大会,但他将不少契丹部族领换成了自己的亲信,仍然牢牢把持住了权柄。原本分给部族的奴隶和财富,大部分都归族长左右,结果耶律大石将这些直接划到勇士的名下,而在兵籍的勇士直接受了百夫长、千夫长、直至北院枢密使的指挥,等于把各部落族长的权利给捋夺了大半。这两年来,虽然他的威望日隆,但暗地里的恨不得把他挫骨扬灰的人也不少。
耶律大石虽然威权自重,但总不能将契丹贵族全都杀了。凭借着这次叛乱的机会,终于把大部分心怀不轨的上京贵族都给引了出来。一场血洗就此开始。仅仅皇族被诛杀的就有一百多家,其他牵连的家族更数不胜数。将一切都料理干净之后,耶律大石方才留下御前统领萧斡里剌镇守上京,自己亲自率领大军出征辽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