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素小人,太过无耻!”
“重述礼法一向是先生的宏愿,邓素鸠占鹊巢也罢了,这也要来插一脚!”
“陈相公与邓素乃一丘之貉!”
“是可忍孰不可忍也!”“陈少阳持身不谨,根本不配当丞相!”
杭州郊外的斋中,一片嘲讽和怒骂声。吴子龙致仕之后,致力于重述礼法,不光他自己殚精竭虑,更齐集门下弟子,眼看煌煌三十余万言的《宋礼法》就要编成。礼部尚邓素突出奇招,说动了陛下和丞相,诏命天下学政齐集鄂州,公议“大礼法”。谁都知道,纲举则目张,三纲五常乃礼法之。邓素不过动动嘴皮子,一旦礼部做成此事,立刻就压倒了吴子龙和众弟子呕心沥血之功。所以,当消息传到杭州时,参与编纂《宋礼法》的人都群情激奋,纷纷为吴子龙抱不平,相比之下,吴子龙本人还算平静得多。
“子曰,礼失求诸野。又曰,朝闻道,夕死可矣。”
吴子龙一开口,众弟子立刻鸦雀无声。吴子龙满意地点了点头,为一个弟子正了正冠带。他深感古人的礼法过于粗疏,所谓修身治平,开始就是修身、齐家,所以与修身齐家相应的礼法称为“小礼法”,而涉及治国、平天下的礼法称为“大礼法”。在《宋礼法》当中,言行如违反“小礼法”,轻则受师长训斥,重则受门规族法惩处,甚至逐出门墙宗庙。而若是违背了“大礼法”则要受到国法刑律的惩治。如一族之长,为人师者不能约束弟子言行遵从“小礼”,就不配做族长、师尊。如一国之君臣不能以约束百姓遵从“大礼”,就不配窃据朝堂高位。而在“小礼”中,起居坐卧都有详细的规定,如在师尊一旦开口说话,弟子就要正容听讲,若非师尊说完,或是问,不可中途出言打断。
“今日之天下,礼崩乐坏久矣,邓守一欲从大礼法着手,”吴子龙微微皱了皱眉,邓素所言之“大礼法”,与他所述的“大礼法”,内容并不相同。他清了清嗓子,继续道:“礼部重述礼法,名正言顺,与我们可谓殊途同归。关键是,这些重述礼法之人良莠不齐,而重述礼法乃是我大宋天下最为要紧之事,万万不可被人引到一条邪路去。所以,我等一定要当仁不让,未雨绸缪,阻止那些道貌岸然的衣冠禽兽,不学无术的尸位素餐之徒,参加大礼议,我等要借大礼议的机会,真正让朝廷回到正轨来。”
“先生说的是。”弟子们纷纷称是,有人面露忧色道:“自州学公议推举学政之后,就算是尸位素餐之徒,在州县也必结党营私,就像舒州那个衣冠禽兽一一样,背后的势力非小,要阻止他们参与‘大礼议’,恐怕不是一件易事啊。”
“奸贼结党营私,盘根错节,势力庞大。。。。。。”
吴子龙摇了摇头,目光微凛,看着众弟子道:“我们,却只有道义而已、但是,本朝以圣贤礼之说教化天下,这道义两字,却早已深入千万人心中。我们要做的,就是激千万人的道义之心,积沙成塔,众志成城,和这些窃据学政之位的奸贼斗到底!”
他想起那些以身殉道的理社中人,脸色有些唏嘘,旋即转为凛然,“所谓‘解铃还须系铃人’,重述‘大礼法’之事,既然由舒州下沆瀣一气,学政败德丧行,纵容他人逼良为娼而起,而朝廷召集学政齐聚鄂州,也要商议强行罢免舒州学政,将此案提审刑部一事。除了舒州之外,各地还有许多贪官污吏鱼肉百姓的事情,闹得民怨沸腾,我们就再给他添一把火。起士子情愿,要这各地的学政在京之前,表明对舒州案子,以及其他几个民怨最重的案子的态度。不管用什么办法,那些鼠两端的,或是冒天下之大不韪,站在舒州那边的,就拼尽全力将他们扳倒,换真正够资格参与大礼议之人!”
涉州学的话,”弟子解万平疑道,“丞相、礼部难道会答应吗?”
吴子龙微微颔,缓缓道:“汴梁沦陷以来,朝廷衰微,州县自行其事者众,几与唐季藩镇类同。无论是陛下还是陈少阳,欲重振朝纲,就必须敲打一下这些桀骜不驯之徒。陈少阳与赵元直乃相交莫逆,却仍然收了他的兵权,便是为此。所以,只要是顺天理得民心的事情,地方又没有乱得不可收拾,陈少阳和邓守一两位,恐怕是乐见其成的。”
他对朝廷局势洞若观火,众弟子都心悦诚服。分派弟子分别联络各地的清流士人后,吴子龙拿起近日收到的一封信,慢慢观看起来,信虽是曹良史写来的,内容却是他与赵行德切磋的”君子小人之辨”。一阵北风吹过,梅花花瓣落了满地,风吹得信纸哗哗作响。吴子龙只穿了件半旧的青袍,身形削瘦而单薄。但在弟子们眼中,他却如同一团火焰一般散着无穷的热力,只要靠近师尊,众人就感到不管世事如何艰难,只要如吴先生这样抱定道义,胼手砥足地做事,终有一天,仁政将大行于世,世间百姓共享太平。
鄂州黄鹄山子城中,官轿急匆匆来到相府,邓素掀开轿帘,不待门房通报,便直接找丞相的签押房,屏退了当值的吏,将一封刚刚看过的信交给陈东,在陈东展开信看的时候,邓素也不坐下,而是脸色严峻的站在桌旁边等待。
“什么事情?能让守一大失方寸?”
打趣的话还没说话,陈东的脸色就凝重起来,沉默着将信看完,将他放在桌。这封信来自京东路,参知政事侯焕寅通知礼部,大成至圣孔子后人,曲阜孔氏的家主,世袭衍圣公孔端操将赴鄂州参与大礼议。侯焕寅在京东路大兴“尊孔复礼”,将曲阜孔氏尊崇得无以复加。曲阜孔氏历代都受朝廷恩宠,不但尊贵无比,还总是然于朝堂政争之外。但这一回,只要不是瞎子聋子失心疯,都明白孔端操是来为侯焕寅说话的。
“少阳,你看怎么对付?”
“怎么对付?”
陈东轻轻叩着桌,紧锁双眉。辽贼北退之后,从河南到江东,处处暗流涌动。整顿吏治,赈济百姓,筹集粮饷,每天各种公文堆积如山。舒州轩然大波后,州县、清流的笔墨官司,激烈的程度比两军还要厉害得多。陈东同意礼部召集学政公议“大礼法”,就明白这是又一场输不起的战争,他要么将朝纲彻底纳入正轨,要么整个国家将越来越乱。明里暗里,不知有多少人在和他作对,而现在,世受国禄,与世无争,德高望重的曲阜孔氏,居然也出来趟这个混水,陈东不禁愤怒莫名。瘿木桌面无数的鬼脸,仿佛在嘲笑他终将徒劳无功。并非圣贤之后,不过是几个平凡的儒生,居然也想匡扶社稷,重述大宋礼法?陈东眼中不禁迸出一抹凌厉之色。
“衍圣公?孔端操?”陈东冷冷道,“他有什么资格列席大礼议?”
“什么?”邓素疑惑地看着陈东。哪怕是南北朝胡人当政时,曲阜孔氏都巍然不动,本朝更尊崇无比,历代官家即位后,都要册封孔家的。孔端操是圣人之后,而陈东竟说他没资格参与大礼议,而原来邓素本想和陈东商量,待孔端操来到鄂州后,想办法将他拉到自己这边来,毕竟天子和相府都在鄂州,大不了再加封一次孔门,赐下土地财帛罢了。侯焕寅虽然掌握着京东路,却不可能与曲阜孔氏为敌,孔端操是圣人之后,也没有必要怕侯焕寅的报复。
“各州学政才有资格参与大礼议,我记得不错?”
“对。”
“衍圣公孔端操并非学政,又和资格参与大礼议?难不成为了他一人,乱了朝廷公议‘大礼法’的规矩不成?”陈东正色道,“倘若侯焕寅执意要孔端操前来公议大礼法,那请他先让衍圣公成为一州之学政。即便如此,礼部也只能以学政的地位来招待他,与来自其他州的学政要一视同仁。孔圣后人就能列席大礼议的话,那姓姬的周室之后要不要请来啊?孟圣、荀圣的后人呢?要不要我等挂冠归田,大家干脆回去查族谱,拱手给这些圣贤之后来料理天下之事?是圣人之血脉重要?还是朝廷的礼法重要?我等公议大礼法,却不按照朝廷立法行事,何以服众?孔圣九泉之下有知,恐怕也不欲子孙乱了朝廷礼法?”陈东将信拿起来,再次皱着眉头看了一遍,折起来递回给邓素,“礼部就这么答复侯焕寅,回信要快,有言在先,免得衍圣公动身前来,责难朝廷怠慢了礼数。”
“少阳高见,我明白了。”邓素点点头,陈东的言辞虽然激烈,但所持的道理却极正。他准备回去草拟回信后,再请赵杞下旨,拒绝孔端操赴鄂州参与大礼议的同时,稍加抚慰。正待告辞离开,陈东又叫住了他。
“孟子曰,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小人遗泽,亦五世而斩。”
陈东双手各伸出五指,一字一句缓缓说道:“我等习圣人的教诲,当知行合一,使之大行于世。曲阜孔氏世代受封,圣人遗泽,到如今也不知多少世了。这件事到底合不合礼法,礼部也列入这次‘大礼议’的议题。至于孔端操,他可以向礼部申诉,但哪怕是出于避嫌,他也不该对‘大礼议’随便妄议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