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是有着世上的现实,知道罗敷的美的竟是这班耕田挑担的人,罗敷乃成了大众的,不是镜里情郎,画中爱宠,而罗敷的采桑亦和耕田挑担一样有着民生在勤的真实了。她的华美不像印度的天女散花,而是像桃花种在地上。她觉得她自己是好的,并且觉得世人都是好的,人家和她说话,她总是有礼的回答:
使君从南来,五马立踟蹰。
罗敷是这样的无邪,所以她把使君亦看得真是个金马玉堂人:
使君遣吏往,问是谁家姝。秦氏有好女,自名为罗敷。罗敷年几何?二十尚不足,十五颇有余。
那问答里罗敷即对她自己有这样的得意,但觉春光烂漫,人世洋溢着喜悦。那使君要罗敷嫁她,罗敷说不可以,因为:
使君自有妇,罗敷自有夫。
这却又是非常简明的做人的道理。
前几年上海有只印度舞,是舞的一个女子满心想要告诉世人,她的爱人笑起来是怎样的,发脾气时是怎样的,他是怎样的好相貌,来到她那里是怎样的走路姿势,看她真是欢喜得要泼溅出来。秦罗敷向使君称说自己的丈夫,她真是和世人什么都比得过,那使君是太守,她的丈夫“四十专城居”,亦是太守,倘若对方说话的人是皇帝,她的丈夫亦一定和帝皇平打平的。
古诗尚有《上山采蘼芜》,那弃妇路上遇见了先前的丈夫,仍旧问他好:
长跪问故夫,新人复何如?
做过夫妻一场,到底不是路人,而且即刻问起新人,感情上连没有禁忌。她话里有对自己人的关心,而亦有一种小气,要和新人比一比。那男人向她诉说新人不如她,这一刻亦是把她当作亲人,那后妻则反是外人了。而两人所说的亦只是生活的真实:
新人工织缣,故人工织素。织缣日一匹,织素五丈余。
讲做人家的道理还是旧人好。而听他如此的说了,弃妇之心亦就平了,她而且原谅了新人,觉得世上亦应当有人织缣。仳离决绝了的两人相见时仍可以如此厚意,没有阻隔,实在使人惊叹。而这首诗的分量却又全在于织缣素,“将缣来比素”,便是此中有人了。
《陌上桑》与《上山采蘼芜》皆使人不觉其是写的生产劳动,而只是写的人。六朝隋唐人的采莲亦是为衣食,而如李白诗里的:
若耶溪傍采莲女,笑隔荷花共人语。日照新妆水底明,风飘香袂空中举。
出来的是劳动美人,比共产党的劳动英雄还要好。词谱有《浣溪纱》、《捣练子》等调名,连浣布洗衣,亦是:
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
有天地之大,人生的华丽深邃,却又皆是平民的。
今人依照西洋法子,必要诉苦文艺才是劳动者的,但中国人原自气概不凡,不大诉苦的。齐相晏子的御者起先扬扬得意,回家给妻一说,觉得比起晏子,自己真是枉长白大,再看看《死魂灵》里的马夫绥里方,他如何敢起这样的念头,说他亦可以和主人乞乞科夫相比?而且中国人亦没有许多深仇大恨,即是有委屈当时就叫出来,要评个明白,乐清民歌里那长工年终算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