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6年10月,贺铭与姚玉兰有了第一个孩子,是个男孩儿,取名贺苗壮。这一年,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开始了,蓝天四姐妹中第一个受冲击的是许雅君。
十、生死之间
1966年11月某天上午10点左右,一辆军用吉普车开到沙河机场营门口,被执勤哨兵拦住了。从车上下来三个穿着军服、戴着红卫兵袖标的年轻军官,他们自称是“红旗造反兵团”的战士,要见机场领导。团值班员将他们领到值班室,由贺铭干事先接待他们。“同志,请问你们见我们领导有什么事?”“你是什么职务?”“团政治处干事贺铭。”“这事儿你一个小小的干事做不了主,还是让你们领导来见我们吧!”“你们不说哪方面的事,我给你们找哪位领导?”“我们要把‘三反’分子黄晓东的小老婆许雅君带走。”“请问你们有介绍信吗?”听他这么一问,三个人都笑了:”‘文化大革命’就是要砸烂一切旧权威,你还迷信那些印把子,你的观念也太陈旧了。外面是‘四海翻腾云水怒’,你们军营里却还是波澜不惊、死水一潭。”其中一人指着手臂上的红卫兵袖标道:“现在这就是最好的介绍信。”贺铭心想三人来头不小,只有请季平化副政委出面。
季平化来后,三人向他说明了来意,他也向他们表明了态度:“我们不是‘四大’单位,许雅君同志是我团的飞行员,没有上级命令,我无权放人,你们更无权要人。”但三名造反派不死心,他们反复读毛主席语录,宣传当前的革命形势,总之是软硬兼施,然而季平化就是不同意交人。季平化的“顽固态度”使三名红卫兵恼羞成怒,他们给他下了最后通牒:“12点前你们不交人,一切后果由你们负责。”“不用等到12点,我现在再一次明确地告诉你们,我们是决不会将许雅君交给你们的,你们可以走了!”一看季平化的态度,三人知道要人无望,只有悻悻离开,临走时他们留下话:“我们是先礼后兵,本希望你们能支持我们的革命行动,坚定地站在革命派一边,不曾想你们这些保皇派甘当‘三反’分子的避风港,与造反派作对。我们决心将革命进行到底,踢开你们这些绊脚石。”
造反派走后,团、站领导召开了紧急联席会议,采取了四项应对措施:一是营门实行双岗,警卫连成立应急分队;二是由沙河镇油库派出观察哨,发现情况及时通报机场;三是加强对许雅君的保护,近期内不要回家;四是与师里建立热线联系,以便及时请示汇报。团、站领导在讨论时也有不同意见,丁副主任就极力主张将许雅君交给红卫兵,他说军队应该支持革命“左”派。但他的意见被以王英团长为首的领导否决了。会后,他们将会议决定上报师里。师党委研究后同意他们的措施。
下午3点左右,场站值班室接到沙河油库的报告,说有三卡车红卫兵已过沙河大桥,正向机场开去。接到报告后,场站参谋长命令警卫连应急分队跑步到营门守卫,但不要带武器。战士们手挽手组成人墙屹立在营门口,以防造反派冲进营区。二十多分钟后,五辆解放牌儿敞篷卡车呼啸而至,从车上下来一百多名军队系统的红卫兵,他们高举红旗和红宝书,气势汹汹地向营门拥来。上午来过的那三位走在最前面,他们一面走一面高呼口号:“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万岁!”“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岁!”“战无不胜的毛泽东思想万岁!”“打倒‘三反’分子黄晓东!”“打倒一小撮保皇派!”造反派在营门与警卫战士形成对峙。对峙期间,红卫兵有时高唱革命歌曲,有时集体学习毛主席语录。季平化副政委来到营门试图与红卫兵代表对话,但话不投机,越谈越谈不拢。时间一长,双方开始有肢体冲突,嘴仗也在升级。眼看局面就要失控,突见许雅君不顾贺铭、俞素梅等人的阻拦来到了营门,她冲破警卫线,站到了红卫兵面前:“你们不是要抓我吗?我跟你们走,请不要再冲击营门,影响部队的正常工作。”说完旁若无人地向远处的卡车走去。
此时,机场干部战士的一双双眼睛都睁得圆圆的,身子僵僵的,如同泥塑一般,目送着许雅君远去。队伍中有两人在偷偷拭泪,他俩是俞素梅与贺铭。红卫兵也自动闪开一条道儿,让她大步通过,像夹道欢迎英雄似的,他们都被她大义凛然的气势所折服。快上卡车时,造反派的头头们突然回过神儿来:“不能让黄晓东的小老婆这么嚣张!”他们让许雅君停了下来,给她脖子上戴上了预先做好的大木牌,上面用墨笔写着“打倒‘三反分子’黄晓东的小老婆许雅君”,并在她的名字上用红笔打了一个大叉。两个女红卫兵还用理发推子给她理了个阴阳头。面对这些污辱人格的举动,许雅君听凭处治,没有反抗,但两只新月般的凤眼里却向外喷射着鄙视与愤怒的光芒。
许雅君被造反派押到空军学院3号楼一层的一间小屋里,里面有一张单人床,一张三屉桌和两把木椅。两名女红卫兵负责审问她,审问之前,先学毛主席语录:“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说,‘什么人站在革命人民方面,他就是革命派,什么人站在帝国主义封建主义官僚资本主义方面,他就是反革命派’。许雅君,只要你彻底揭发黄晓东的罪行,与他彻底划清界限,反戈一击,站到革命人民方面来,你仍旧是好同志,仍旧可以飞行,可以和孩子团聚。如果你执迷不悟,仍和‘三反’分子黄晓东站在一起,你就是反革命派,就只有死路一条。何去何从,你自己选择吧!”“你们不要白费口舌,黄晓东不是‘三反’分子,没有什么可揭发的。”“看来你是要顽抗下去了。那好,你今天不揭发,今天别吃饭,明天不揭发,明天不吃饭,什么时候揭发什么时候再吃饭。看谁抗过谁。”说完二人扬长而去。许雅君此时此刻并没考虑自己的处境,而是惦记丈夫的安危,他在哪里?红卫兵会怎样对待他?我什么时候才能见到他?他们不给她饭吃,就是给她吃她也吃不下。
当夜,除了门口轮流着守她的红卫兵外,没有人打扰她。想当年她挺着大肚子参加抗洪抢险表彰大会时是何等的风光?谁会想到三年后,当年救民于水火之中的女英雄竟会变成群众专政的阶下囚。枪林弹雨中闯荡出来的将军,一夜之间竟成了‘三反’分子?难道真像晓东所预料的那样,那股极“左”势力要改变中国?太多太多的、硕大无比的问号在她脑海里盘旋,搅得她一夜没合眼。
第二天上午,还是昨天来过的两位红卫兵走进了囚室:“怎么样,想吃饭了吗?”许雅君抬起朦胧的双眼,望着两位身材苗条、满身稚气的女兵,不但没有回答她俩的问题,反而问道:“你俩身段儿不错,是文工团的舞蹈演员吧?”“站在你面前的不是什么演员,而是毛主席无产阶级司令部的战士!你别耍花招儿,老实揭发黄晓东的罪行才是你唯一的出路。”“我要见我丈夫!”“现在不行,等批斗他的时候你会见到他的,你不想见都不行。”
一天过去了,许雅君粒米未进,饥饿已开始令她心慌难忍,四肢无力,头晕晕乎乎的。第二天她仍然拒绝揭发,这下红卫兵造反派们没了主意,万一她真的来个宁肯饿死也不开口可就麻烦了,还指望她提供“炮弹”呢!他们决定给她送饭送菜,所谓的饭菜也就是两个馒头、一碟咸菜。许雅君也不客气,给饭就吃,而且吃得很香,但饭菜只能延续她的生命,并不能摧毁她的意志。她是饭照吃,但态度照旧,仍不揭发问题。怎么办?俗话说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人多主意多,红卫兵终于想出了绝招儿,让许雅君去空军大院儿看揭发黄晓东的大字报,用大字报这一锐利无比的武器去摧毁她的思想防线,撬开她的嘴。空军大院儿靠近公主坟,空军首长和司、政、工机关都在大院儿内。此时大院儿的办公大楼已经是大字报的海洋,揭发黄晓东的大字报在三层,除大字报外还有实物展览,是红卫兵从黄晓东家抄来的战利品。
上午9点多,许雅君被押到了三楼,让她亲眼目睹丈夫的种种罪行。造反派揭发黄晓东的罪行主要有两个方面:第一方面是“三反”言行:首先是反对伟大领袖毛主席,他叫嚣,世界上哪有那么多“毫不利己,专门利人”的人,明目张胆地反对“老三届”;其次是反对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英明旗手江青同志,他污辱江青同志的人格,不称她为同志,叫她为毛泽东的老婆;最后是反对突出政治,胡说什么军队成天突出政治不抓军事还叫什么军队,等等。第二方面是生活糜烂。这方面的内容除了大字报外,还有实物为证。一是喜新厌旧,抛弃结发妻子,找了个和自己女儿年龄一般大的小老婆,是典型的陈世美;二是追求资产阶级的生活方式,迷恋舞场,喜爱西方音乐,追求时髦打扮,展出了他的一副太阳镜、一顶帽盔,许雅君的绸质睡衣、白色皮凉鞋、化妆品,以及一张24寸彩色结婚照,等等。许雅君看过这类大字报后,并没有产生心惊肉跳的恐惧感,对这些揭发她早有心理准备。但对另外一些捕风捉影、颠倒是非、胡说八道、恶意中伤、伺机报复的大字报,她是越看越气愤。例如,其中有张大字报是位女干部写的,她说黄晓东利用工作之便,找她个别谈话时有不轨行为。这事儿许雅君听晓东说过,是她想得到提升重用,主动送上门儿来,被他严词拒绝。此人一直记恨在心,现在她终于找到了发泄私愤的机会。
红卫兵让许雅君看揭发黄晓东罪行的大字报,原本是想让她认清丈夫的反动与腐朽的庐山真面目,启发她的阶级觉悟,让她回到无产阶级立场上来,勇敢地揭发黄晓东的罪行,彻底与他划清界限。不曾想事与愿违,看过大字报后她更坚定与丈夫同呼吸共命运的决心,特别是见到那些实物后,更增加了她对他的思念与关切,每一件实物都记载着他俩的爱,都饱含着他俩的情,都是他俩幸福岁月的见证。
初进囚室时,她还有些不知所措、六神无主,看过大字报后,她找到了自己要走的路。这时她想起了他多次对她讲过,而且在姚玉兰与贺铭婚礼上重复过的那段话,“只有能共患难的夫妻才是真正幸福的夫妻”。是呀,当他有难时,当亲朋好友都与他保持距离时,他所爱的人依然守在他的身边,有什么事能比这更让他感到幸福的呢!作为她,在他有难时,能用自己的爱去温暖他那颗孤寂的心,给他战胜逆境的力量,使他在黑夜之中看到光明,体现妻子的最大价值,这难道不是一种幸福吗!在囚室里她才真正悟出了一个道理:夫妻之间的幸福不仅体现在欢娱里,也体现在苦难中。感谢苦难,给他俩提供了一个体验这种幸福的机会。想到这里,许雅君忘了自己是在囚室之中,仿佛是转身在新房之内,她的这种思想变化,红卫兵们是万万想不到的。
第二天,红卫兵将保姆和快满三岁的儿子带到了许雅君面前,儿子一见妈妈,便扑进她的怀里哭起来:“妈妈,你为什么不回家看我,爸爸也不回家,我想你,我想爸爸。”“好儿子,爸爸妈妈也想你。我们都有事,不能回家,你要听阿姨的话,明白吗?”“小朋友,你妈妈可以回家,只要她把你爸爸干的坏事儿说出来。”“我爸爸没干坏事儿,我爸爸是好人。”“好儿子,你说得对,你爸爸是好人,没干坏事儿。”雅君激动地搂着、吻着儿子的头,热泪夺眶而出,这是她被关押后第一次流泪。
1967年1月的某一天,司令部龚副参谋长把姚玉兰叫到办公室,非常严肃地对她说:“小姚,你到营房股把家属区第三排第四号房子的钥匙要来,找几个公务班的战士把那套房子打扫干净,安好床板和炉子准备给许雅君住。”“她在空军大院儿不是有房子吗?”“那房子已被红卫兵查封了,孩子与保姆被撵了出来,详细情况我也不清楚。你只管把房子整理好,不要和她多接触。我知道你俩是好朋友,好姐妹,他们两口子还参加过你们的婚礼,但她爱人已被打成‘三反’分子,她又不愿与他划清界限,她现在是反革命分子的家属,一定要与她保持距离,千万不能感情用事,这是政治问题。”姚玉兰明白,黄副主任绝不是“三反”分子,这是天大的冤假错案,心里虽然不满,但不敢有丝毫的流露,只是机械地点了点头。
她一面打扫房子一面寻思:雅君落难我该如何面对呢?和以往一样与她相处,领导一定会干预;冷淡她?又于心不忍。想来想去也找不到两全之策,但有一点是明确的,那就是不管她今后处境如何,我决不落井下石,决不说违心的话,决不做违心的事儿。现在我要给她把房子打扫得干干净净,把炉子包括风斗安装得好好的,给她拉足蜂窝煤,让雅君在寒冷的冬天感受到蓝天姐妹的一片温暖。
许雅君搬到西郊机场后,姚玉兰与贺铭偷偷去看过她几次,问她需要什么帮助。令人钦佩和吃惊的是,除了那丰满的身材略略消瘦了一点外,人的面部表情看不出任何变化,没有悲戚,没有哀怨,有的只是自信与坚毅。她一点儿都不像是一个坠入深渊的落难者,她大度地对他俩说:“现在是群众运动,说啥话的人都有,我一点儿都不在意,我坚信黄晓东不是反革命,我也坚信他的问题终有一天会搞清楚,这一辈人搞不清,后来人会搞清。有人让我与他离婚,那是屁话,就是坐牢我也要陪他坐到白头到老,就是枪毙我也陪他上刑场。有人拿停飞要挟我,说不与他划清界限就停我的飞。我是热爱飞行事业,这是我一生的追求,但我不能在他蒙受奇冤时,为了我自己的理想与追求而置他于不顾,那还算什么患难夫妻。”“俗话说寡妇门前是非多,现在我的门前是非也多,你们俩以后少来,特别是玉兰,更改家庭成分后,你的日子不会太好过,你要有充分的思想准备。说是不唯成分论,实际是很唯成分论的。你们不用为我担心,我一身体好,二心态正,再困难的环境也能适应,我会顽强地活下去的。”开始本是姚玉兰两口子去安慰她,后来她反倒安慰起他俩来,真是个女强人。
“贺铭,你一定要善待玉兰,她为你受了不少委屈,你可不要辜负她的一片深情;玉兰也一样,千万不要有居高临下的心态,夫妻一定要平等相对,你也要格外珍惜贺铭对你的那份情,我多次和你说过,贺铭是男人中的极品,在我身边的男人中,只有晓东与贺铭的心我能看透。要不是你玉兰捷足先登,咱们姐妹的鸳鸯谱儿还不知道怎么写呢?”“你这话不实事求是,你都双飞双宿了,我才飞‘双机编队’,我怎么是捷足先登?”“你别忘了,在我们姐妹中,第一个喜欢贺铭的是谁?死心塌地地等他那么长时间的是谁?说句玩笑话,你不要介意。”说到这里她笑着拍了拍玉兰的肩膀:“你可别真吃醋!”真是位奇女子,身处地狱之中还有心说笑话,还关心着朋友的家长里短。
半年后,当黄晓东被押往湘西武陵农场劳动改造时,师政治部的郑副主任找许雅君谈过一次话。“许雅君,师党委让我最后和你谈一次话,给你最后选择人生道路的机会。与黄晓东划清界限,你可以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