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辰殿内外皆被封锁,无关者不得跨进一步,当然这并不包括当朝安乐公主。
安乐几乎走一路直闯进殿来的,踏入殿中第一句话是:“皇上你把容若怎么了?”
宁昭淡淡笑了起来。他的妹妹啊,为什么不问问这个挨了打又一夜不睡的兄长怎么了:“妳不会认为,他打了皇帝,还可以安然无事吧?”
安乐力持镇定:“你打算如何处罚他?”
“妳放心,我不会打他杀他、对他用刑。我只是当他的面,刑杖了一批人。”宁昭平静地说。
安乐即刻想起自已派人探来的消息:“你把逸园的下人全杀了?”
这一刻,她的声音都几乎颤抖。
宁昭摇头:“我知道什么时侯应该狠心,但也不至于滥杀。逸园的下人,还有所有曾参与过聚赌的宫人,全被杖得只剩一口气。只要好好调理,便能复原。逸园的下人,不能钳制容若,任他为所欲为,甚至任凭赌术流传于外,只凭此一点,便该重处。聚赌之风,更加不可宽容,若不重加惩处,警戒诸人,那朕的皇宫,还不知变成什么样?”
安乐黯然,宁昭这样的处罚理所当然,令人无可指摘,他能高抬贵手,饶人一命,已是皇恩浩荡,应该三呼万岁了。
“你不是为了被打的事,需要保密?”
“保密?”宁昭失笑,伸手抚过眼角伤处:“天下很多事,不怕被人知道,只要当事人不承认便走。等到我伤好了,唯一的证据就消失了,谁敢说皇帝被容若打了,那是找死,听到的人,要真把这么可笑的笑话当真,也同样是找死。朕说不是就不是,有哪一个,敢来跟朕争执。”
安乐苦涩地说:“但是,你却要告诉容若,一切都是因为他打了你,然后,让他眼睁睁看著无数人在他面前被打,并且让他以为,所有人都被活活打死了。”
“难道那些人不是因他而受罚的吗?”宁昭淡淡反问。
安乐一语不答,那个笑容灿烂如阳光的男子,那个固执且善良的男子,眼看着那么多生灵因他而被伤害,那么多性命为他而被残踏时,心中会如何痛不可当。
“昨天晚上,真的有不少人被打死。”宁昭的声音依旧淡然从容,生命于他,是微尘、是蝼蚁,还是数字,也许只有他自己才能明白。
安乐一凛:“什么人?”
“我说过,有的事,就算是真相,只要不承认,就没有人敢提、没有人敢说,就算心中相信,嘴里也一定不相信。可有的事,无论是真相还是谣言,只要漏出一点,就会有无数种纷乱的传言,到那个时候,真相如何,便巳不重要了。”
安乐一震,失声道:“你杀了当初所有听过说书的宫人?”
宁昭淡淡问:“不该杀吗?”
安乐无语。不该杀吗?她不能答。
人多嘴杂。当日的事传出一句,对纳兰玉,都是滔天大祸,纳兰玉不是容若,不是秦王,他是百官和百姓眼中的弄臣、纨裤子弟,甚至是卑劣的男宠、无耻的卖国者,他的身份、他的处境、他的风评都决定了只要一个不慎。儿戏般的一场说书,就是杀死纳兰玉的钢刀利刃。
她默然凝视静静坐在御案前的兄长,那双把纳兰玉任意拨弄,利用到极致的手。也曾为了保护他而染上鲜血:那个曾让纳兰玉以稚弱的身体拦在身前,阻挡兵刃的身体,也曾为了纳兰玉而去承担更深的杀戮和血腥。
她无法说不该,却又如何坦坦然点头说,为了保护纳兰玉,杀戮这些人是应该的。那些鲜活的生命,何其无辜。
宁昭轻轻叹息,看着安乐眼中流露的深深悲痛。安乐安乐,这么多年宫廷倾轧。为什么,妳还能保有妳的善良?这么深沉冷酷的皇宫中,为什么,妳还忘不掉妳的良心?
过了很久很久,安乐才轻轻道:“容若呢,他现在在哪?”
“黑牢里。”
“什么,你把他关进黑牢?”安乐惊呼出声。
黑牢是皇宫用来处罚犯了罪的贵人的地方,虽然名字平平无奇,但若把它想成那种肮脏的、可怖的,挂满了刑具。站满了恐怖狱卒的普通牢房就错了。
宫中品级较高,有官阶的总管或女官,曾受过皇封的历代妃嫔们,甚至皇族的王子皇女、宗室子弟们,因为身份较高。不便用刑,普道犯了错,不过是降级、罚棒,或是禁足思过,但若犯了大错,就会被关进黑牢了。
没有人对你嘶吼恐吓。有的只是永远的黑暗,没有森然刑具罗列四方,有的只是绝望的黑暗。长久地被关闭在黑暗中,仿佛被整个世界所舍弃,长久地被封锁在黑暗中,让人以为,永生永世,也看不到光明。到那个时候,只要有人能给你一线光明,能打开那个沉寂而黑暗的世界,哪怕是带你去拷打审问,你都会对他感激涕零。
安乐微微颤抖了起来。
她记得,小时候,有个最倔强的表兄,屡属犯错,时时闯祸,被关进黑牢只一天,出来时,就变成了最乖的孩子。她记得,先王太妃因为得罪了太皇太后,被关进黑牢,出来时,人已经疯了。她记得,那个喜欢大声笑,喜欢四处交朋友,喜欢和所有人聚在一起的漂亮女官,从黑牢里出来之后,就变得阴沉冷漠,再也不肯让人走近三步以内,曾经温暖的眼神里,只剩下防备和仇恨。
那个微笑着挺胸说,我娶妳的少年,那个大笑着把雪团掷向她的男子,在黑牢里,再次出来时,会变成什么样?
“你怎么能这样对他?”
宁昭微笑:“我怎么不能这样对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