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爱情之惑(4)
我问她,那么,岂不是影响了新闻的客观性?
黎虹说,真正的好记者就是要进得去,出得来,入乎其中,又出乎其外。这样才能超出事件本身,既保持客观的报道,又能有自己独特的见解。
按照黎虹的这个说法,我显然还没有达到这个境界。可我实在不明白,为什么这个张小田,会一而再再而三地把我带进去。一位报社的师兄说,记者要做到了冷血,不为任何东西所动,才能做到真正出色。他举出历史上那个著名的采访案例:一只鹰盯着一只快要饿死的骨瘦如柴的非洲小孩儿,眼看就要俯冲下来。这位记者做的事是举起镜头,拍摄了足以影响历史的照片,而不是救下那个孩子。师兄说,如果不是冷血,就没有这张名垂千古的新闻作品诞生,也不会引起全世界人对非洲饥饿儿童的关注了。
当时,那位师兄并没有告诉我,这个故事的后面还有后续故事:很多年后,这位记者到底受不了自己良心的谴责,自杀了。死前,他留下了一句话:一个对生命没有足够尊重的人,首先就不具备做人的资格,更不要说做记者了。
只是遗憾的是,这个后续故事是我很久以后才看到的。
终于有了空闲的时候。
这真是一个不错的黄昏,有阳光,不热,有点风,不大,而且还是周末。小涵又被她的狐朋狗友拉去逛街了。我决定坐在阳台上看看书,或者出去走走。或许出去走走是一个更好的主意。自从搬到这一带以来,我每次都是上下班的时候匆匆而过,更多的时候则是待在出租车里,根本没多少时间在这一带闲逛。
走出小区,向左转,走出一百米,就是一条连接亚东大道的马路。路很宽,却不太适合走。眼下正在修路,工人们忙着在路中间挖洞,装管道,把路上搞得尘土飞扬。走在马路上时我就在想,我们的脚下都是纵横交错的管道和线路:煤气管道,下水道,电缆……我们其实走在一条空洞的路上。脚下的土地此刻如同我们的胳膊一样,剥掉薄薄的一层皮和肌肉,摆在我们面前的就是一条条血管和神经了。
这就是现代都市。
又一辆大卡车载着一车土从面前飞驰而去,眼前立即烟雾弥漫,烟雾里有几个人咳嗽不已。我赶紧捂住鼻子,闪到一旁的围墙边。这是为修管道而修的围墙。好在围墙里隆隆的机器声在这时停下了,让我紧张的脑袋得到暂时的休息。我伸过脑袋往里看,几个穿着蓝衣服、戴着安全帽的工人正在挖土。他们这时也停了下来,擦着汗,休息一会儿,于是开始了下面的一段对话。
唉,累死了,这鬼地方的土,这么硬!
这算什么硬,已经不错啦。以前这上面是菜地,土质松,水分多。
现在几点了?外面的人不知道在干什么?天气这么好,肯定都在潇洒吧。
今天是星期天,人家都带着老婆孩子在公园里玩呢。还是管管你自己吧,谁叫你念书的时候不好好念呢!
唉,命不好啊,当时我也就差了几分的,要不然……
我没法看到对话人的脸,但可以想到,他们的脸上一定很懊丧。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有人正穿着漂亮的衣服陪老婆孩子在公园里玩,而他们却不得不满身臭汗地在地底下干活,是正常人都会懊丧。不过,我也好不了很多。我在想,如果当年我也差几分,说不定我就不能在这上面买房子,而只能在这地底下挖土。这就是多几分和差几分的区别。
第八章 爱情之惑(5)
当然,凡事都有例外,比如黄大鹏。黄大鹏也没读多少书的。
是啊,黄大鹏。不过,他现在在哪?是的,他已经长眠在地底下了。天哪,又想到黄大鹏!一想到这个我就感到一阵痉挛。经过这么多天艰苦的努力,我终于有一段日子不想黄大鹏了。然而,黄大鹏的阴魂是不会散的。这个城市的任何东西都有可能让我联想到他。
真让人丧气。
好在现在是大白天,路上来来往往的车辆和行人奔流不息。这样的地方黄大鹏是不会来打扰我的。
不过,这儿显然不是久留之地。还是赶紧离开这儿吧。
我朝四周看了看,想找一个可以去的地方。就在这时,手机适时地响了起来。大头在电话里叫道,范式,你在哪里,过来喝酒吧!我在家等你,一起出去!
太阳终于从西边出来了。苦行僧一样的大头居然也会主动邀人喝酒,而且是在一个下午,肯定有什么有趣的事要发生。要么是地球倒转,要么是人类可以到火星去生活了。我赶紧招手叫出租车。
车子东拐西拐,终于到了。站在门口往里望去,是一个半圆形的深洞,如果将整个空间缩小一千倍,或许看起来就是一个老鼠洞。只是这些老鼠洞的上面都垂着稻草。进门的正中处,狂草着三个大字:忘我庐。两边则题着一副对联:大事小事名利事皆是身外事,好人坏人富贵人同为庐中人。进去后,就会发现别有洞天,洞的两旁杂乱无章地还有一些小洞。小洞里摆着土得掉渣的竹椅或木凳,桌子则是土砖砌成的。
就生活的两面性而言,人人其实都是老鼠。设计这个酒吧的人显然明白这一点。我想这人要么是天才,要么是精神病人。
在路上大头就对我说过,这儿是一个宣泄的地方,在这里尽可以胡言乱语,可以一醉方休,但千万别谈世事。刚刚从喧闹的人世间突然来到一个老鼠洞里,这种滋味无以言说。我像傻子一样跟在大头后面,走进其中一个小洞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