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心堆烽堡下方的坡岭上,约有近千名蕃卒分散站立着,在这些蕃卒们正当中,则站立着几名装扮、气势都隐隐高出一等的蕃将,全都向东面的平野眺望着。
“唐军这是打的什么主意?”
一名蕃将视线望向远方,口中不解道。
蕃军们视野所及,是一片开阔平坦的地界,距离牛心堆十几里外,有一群人正在忙碌的活动着。因为距离的缘故,坡上的蕃军看不清楚那些人具体在忙碌什么,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人群忙碌的成果越来越多,他们也渐渐看出对方似乎在布置营地。
一名蕃将狠狠啐了一口,望着远处那已经渐有雏形的营垒,忍不住便讥笑道:“这些唐军还真是胆大狂妄,就这么在我军眼皮底下张设营垒,四野全无地险遮拦,他们是真不怕死?”
听到这蕃将言语,周遭将士们也都露出了嘲笑的神情。此境地势变化不多,牛心堆已经是为数不多的制高点,如今则被蕃军牢牢的占据着,唐军所选择的营驻地则光秃秃的暴露在蕃军视野之中,一旦蕃军组织大队骑兵冲杀下去,除了基本的营垒工事之外,便再无别的地势依仗。
但也并非所有蕃军将士都是轻视的态度,在场一名身份最高的蕃将在将唐军动态眺望一番后便沉声道:“唐军统帅绝非无谋之辈,做出这种姿态、内里一定不简单。不要忘了擦布卡巴等前锋人马的教训,我们的职责便是守住此境,不让唐军越境一步。除此之外,无论唐军有何举动,都不可擅作回应!”
诸将闻言后,心中也是各自凛然。前路人马的惨败他们各自心知,不说擦布卡巴这种直接死在唐军屠刀下的倒霉蛋,就算逃回来的那些人也都没有什么好下场,他们自然不希望自己重蹈覆辙。所以在看不出唐军虚实与具体意图的情况下,防守于牛心堆是最为稳妥的做法。
于是就在这些蕃军将士们的观望之下,唐军役卒们昼夜赶工,很快一座庞大的、足以容纳数万大军的营垒便拔地而起。
抛开各种诡术考量不谈,唐军在蕃军的眼皮底下搞出这么大的动作,一副有恃无恐的模样,多多少少还是激起了坡上蕃军将士们的不满,牛心堆烽堡内外的气氛也变得不再平静,不断有人质疑主将的保守是否合适,甚至发展到了公开议论的程度,使得人心更加浮躁难安。
牛心堆烽堡的主将名为韦东功,三十多岁的年纪,出身于吐蕃豪族韦氏,同样也是赞普帐下七勇士之一。
吐蕃作为高原上唯一的霸权,国中除了大论钦陵为首的噶尔家族之外,同样还有许多威名赫赫的武臣。只不过赞普掌权、亲统大军,偏爱少壮新秀,因此许多赞普所信赖的青壮将领都获得了独当一面的权柄,韦东功便是其中之一。
虽然同为七勇士,韦东功也有着不俗的武力,但却绝非擦布卡巴那种有勇无谋之流。其所出身的韦氏家族在国中本就以谋略著称,韦东功作为韦氏年轻一代的出色人物,同样也是有勇有谋,甚至在国中有着“狐熊”之称,就是称赞他既有着狐狸的狡黠,又有着熊罴的勇猛。
雄心勃勃的赞普将青海此战视为唐蕃之间的国运之争,率领大军浩浩荡荡东来应战,结果前路人马却因为轻敌冒进而遭遇惨败,心中自然震怒不已。
在群臣进计并一番权衡之下,制定出这样一个暂时略作保守的策略,希望能凭着对水源的控制拖延唐军的行军速度,从而争取时间聚集力量,要以全盛姿态迎战唐军。
牛心堆因能守扼赤水源这一重要的水道,所以也成为了这一计划的关键所在,韦东功被派驻于此,可谓是身负重任。
原野上,唐军目中无人的安营扎寨的确是让人气恼。但韦东功身当重任,自然不是意气用事的莽撞之辈,而且在他看来唐军这一举动看似充满了挑衅,实则却是充满了技穷的无奈,舍不得承受强攻牛心堆的战损,只会用这种生硬的激将法引诱蕃军赴野交战。
换了其他性情暴躁将领,或许已经忍耐不住,要搬开那层层叠叠的拒马阵、填平壕沟,率军出击。但韦东功却深知当下的根本就是拖延,他在牛心堆这里争取越多的时间,国中后路大军便距离积鱼城越近,从而给予唐军痛击。
因此尽管部属诸将多有怨声,但韦东功只是稳坐牛心堆烽堡中,除了早晚巡营之外,便是监督众多羌民劳役深挖拓宽赤水上游河道,涓滴都不泄出。
韦东功虽然能稳得住,但军中其他人却并不像他这个韦氏子弟一样老谋深算。就在唐军布置营垒的第三天,韦东功刚刚外出准备巡查赤水上游的蓄水情况,很快便有军卒匆匆来告有一名部将已经按捺不住,想要越过防线外出击敌。
韦东功闻言后自是惊怒不已,当即便上马向与唐军对望的坡岭驰行而去。
“什么狐熊?我看是狐鼠罢!哼,韦氏、韦氏也配节制诸军?明明唐军在外无防,却偏偏不敢出击,如此胆怯,确是韦氏风格!”
一名蕃将须发贲张,满脸的焦躁愤怒,勒令所统将士们尽快清除障碍,回首望向坡顶烽堡时,已是一脸的不屑。
蕃国风气尚武恃强、以野蛮凶恶为美,韦氏这种家风在国中本就风评不佳。而过去这两天,面对唐军各种挑衅举动、韦东功只是勒令龟缩不出,自让蕃军将士们大感憋屈羞辱至极。
当韦东功来到此处时,眼见各种防事已经被破坏出一个触目惊心的缺口,顿时怒气上涌,策马抽刀怒吼道:“谁敢害我军令!”
眼见韦东功策马奔来,那蕃将眸中闪过一丝犹豫,但片刻后便被暴戾所取代,迎向韦东功冲来的方向大吼道:“东功身领王命,我不敢违抗。但唐军在我眼前笑闹,我却不能忍耐!我自领本部出战,不会损害你的军势,但你也不要阻我出战杀敌!”
对方口口声声不敢违抗自己,但言行却是狂悖桀骜,韦东功闻言后脸色自是一沉,但见另有几名部将靠近此人,心知很难以道理权柄约束,羞恼之余,心里也是不免暗叹一声。
吐蕃虽然也有大军巨万,但其组织却不像唐军那样上下分明。国中诸邦部豪酋各自都拥有着规模不俗的部伍,自主性也是极强。诸如大论钦陵掌权时那崇高威望与赫赫武功,诸邦部自然不敢对其有所质疑,但韦东功却是被赞普强授权柄、提拔到这个位置上,威慑力自然不足。
这其实已经不是韦东功个人资历与威望的问题,而是国中这些邦部势力还没有对赞普王权有着足够的重视,或者说噶尔家这一权臣倒台所留下的权力空白,让许多人都试图染指分润,赞普想要一言独裁,仍是任重道远。
“钦陵不死,王威终究难振啊!”
眼见几名部将公开挑战自己的权威,韦东功又是暗叹一声,但还是将脸上的怒容稍作收敛,只是严肃说道:“行前赞普赐我生杀之权,违抗我令者都可军中捉杀!但你等心急杀敌,不可称罪,唯唐军狡诈、不可不防,先遣小部冲营试探,若唐军果然不强,我亲为你等掠阵!”
那挑头的蕃将见韦东功不再阻止他们出战,倒也稍有顺气,不再强言顶撞。这时候,拒马阵也被移开一个缺口,一段壕沟用土包填平,略作沉吟后,那蕃将便听从韦东功的建议,派出一队三百余人的骑兵队伍,直向平野上的唐军营垒冲去。
随着这一路人马冲出,坡岭上包括韦东功在内的诸多蕃军将士们也都瞪大双眼,观望唐军营地的反应。对面唐军营垒规模不小,但此前所见却多是役卒忙碌,少见甲伍出入,这也是他们认为唐军是在挑衅的原因之一。
三百人的骑兵队伍奔驰起来,在这平野上所造成的声势已经不弱,马蹄重重的敲击着地面,激起的烟尘泥龙一般直向唐营冲去。
然而当这一路人马冲行至半途时,唐军那帐幕层叠的营垒中也做出了反应,刀甲汇聚成的一道铁流自营中涌泄而出,同时有鼓角声陡地自天地间炸响起来,伴随着这激亢的鼓角声,更有几道烟柱从更远处的不同方位直冲起来!
“收兵、收兵!唐军果然有诈!”
眼见到这一幕,不需要韦东功再作提醒,那名强行出战的蕃将自己已经是脸色大变,忙不迭喝令部下吹角传令,须知外出奔驰试探的那些卒众可是他自己的部伍,哪怕只有三百多人,若被唐军埋伏围杀也足以令他心疼。
韦东功眼见这一幕,眸光又是闪了一闪,他见到唐军大营正面冲出的人马并不算多,尽管营内鼓声震天,但真正的旌旗摇动却并不算多,特别远处几道烟柱升空后很快便原地消散,却并没有快速的移动起来,绝对不像大队骑兵疾驰而来的迹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