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他,再不堪、再隔阂。回首间,往事如烟,到底还是有让彼此都割舍不下的东西吧。
我鼻中微酸,眼中便有些胀胀的,伸手不自觉延上他的腰,头紧紧抵在他胸口,心中五味陈杂,酸甜交错如云涌动。
他轻轻吻上我的额头,怜惜低叹,“傻丫头。”
或许,我的确是傻的。我比他整整小了十岁,十岁的光阴,他身边有千娇百媚、姹紫嫣红。而我,纵使胸有百计,在意的,只是那一点微薄的真心意。
六十七、春日凉(2)
他的怀抱依稀还是温暖的。淡淡衫儿薄薄罗的阳春时节,我们穿得都轻薄,隔着衣衫的体温,便更是感受得真切而踏实。
庭院中花开无数,含红吐翠,当真是春深如海。良久,他才放开了我,轻手拭去我面颊上犹自未干透的泪迹,道:“好端端的怎么反而伤心了。”
我“噗嗤”一笑,抹了抹眼睛,俏皮道:“好些日子没下雨了。怕四郎忘了‘梨花带雨’是什么样子,特地给四郎看看。”
他仔细端详我,道:“当真是如梨花,太简约清素了。”
我对着铜镜中一瞧,便取了桃花胭脂再扫上一层,红晕似晓霞将散。再在髻后挽上一把鎏金嵌南珠梳子,珠光如流水。他却反手折了一朵晶莹红润的并蒂海棠别在髻边,澹澹而笑:“宝髻偏宜宫样,莲脸嫩,体红香。眉黛不须张敞画,天教入鬓长。”(2)
我温柔睇他一眼,半是笑半是嗔,宛转接口吟诵下去:“莫倚倾国貌,嫁取个有情郎。彼此当年少,莫负好时光。”(2)
他满面皆是春色笑影,愈发显得神姿高彻,指着我髻上的并蒂海棠,道:“朕与嬛嬛正当年少好时光,便如此花共生共发。”
不知是春晨的凉意还是我心底的凉意,看着发间双生而开的并蒂海棠,仿佛那热闹与情意只是海棠的,只寄居在我的青丝之上。与我,与他,毕竟是无关的。
更何况,彼此年少的好时光,我空负美貌。而他,可算是我的有情郎么?
我心下微微黯然,我与玄凌,又怎是双生并蒂的?后宫的女子皆如花,而他这一双折花的手,便是予取予求,恣意纵兴。终究,还是不能、亦不敢相信。只是在镜中窥见他兴致勃勃的神色,却也不忍拂逆,只微微含了笑不作一词。
春光如精工绣作的云锦漫天铺开。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他的情浓于眉山目水处相映,当真是动了心意。
他在我耳边道:“许久不闻嬛嬛的琴声了。”
我侧首滟滟婉然一笑,道:“便以此首《好时光》作一曲新歌罢。”
这一日的下午,玄凌一离开,我便匆匆去往眉庄的存菊堂。
此时午日正中,风和日丽,疏影斜斜。存菊堂中静无一人,唯见采月一人卧在堂外的庭院的横榻上,拿了把羽扇半覆在脸上打着盹儿。我见她睡得香,也不忍吵醒他,径自穿花分柳走了进去。
一时走到窗下,隐隐闻得有人语,依稀是温实初的声音,倒也不好擅自进去。又怕采月醒了乍然见了我要叫唤,于是便择了棵浓密的树暂避。
我站在纱窗外,隐隐听得屋内温实初道:“小主多痰是因为有些体气燥热,该吃些雪梨润一润也好,要不鸭梨也是好的,拿冰糖炖一炖吃,倒比药好。终究是药三分毒,固本培元之道还是在于养生。”
幽幽一声叹息,眉庄的声音里竟有些幽怨,“梨同分离。已经在这个不得见人的去处了,你还要我吃梨?谁要梨呢?宁可这样让它体气燥热好了。”
风寂静,花飞也是无声。里头默默许久,温实初方道:“这话就像是在赌气了。那微臣给小主写个方子,小主按药服用也好。”
良久,仿佛是眉庄发出一声幽息的长叹,恍惚得像是午睡时偶尔的一个浮梦。
庭院中寂寂无人,我只身站在一棵垂地杨柳后,不觉痴痴站住。
浅金的春光自稀疏的枝桠间轻泻如水,在光滑的鹅卵石上投下一片斑斑驳驳的支离破碎。屋里一片寂静,春风掠过身后的一株老梨树,花朵落地,发出轻微的"扑嗒”“扑嗒”的声响。这个寻常的午后,我忽然被这样几句再寻常不过的对话打动,不知为何,心里这样痴痴惘惘,再迈不动一步。
片刻,里头有人站起桌椅响动之声,我不愿当着眉庄的面与温实初碰面,更怕温实初看我的那种目光,忙悄声避到了堂外一片花木葱茏之后。只见眉庄亲自送了温实初出来,采月也跟在身后,仍是睡眼惺忪的样子,只是强打着精神。
六十七、春日凉(3)
眉庄站在垂花门前,微微笑道:“温大人今日走得匆忙,怎不再坐坐喝一杯茶再走。”
温实初用力作了一揖,唯唯道:“有劳小主举动玉步了。只是贵嫔娘娘的药还在煨着,怕小内监们不仔细看着,过了时辰就失了药性。”
眉庄眼色微微一滞,复又笑道:“欣贵嫔抚育帝姬辛劳,她的药的确是要上心的。”
温实初诺诺,道:“小主会错意了。是莞贵嫔的‘神仙玉女粉’,那些小内监粗手笨脚的,怕是要弄坏,少不得微臣要去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