槿汐的话,我如何不明白。w61p自进甘露寺以来,我何曾有一晚好睡。许多个深夜,我几乎是睁只眼睛看着天空从暮色四合到东方露出鱼肚白的熹微晨光。光影的变化投在窗纸上的明暗交错,只消一点点的变化,我也都了然于心。
多少次,我在仿佛永远也看不到尽头的黑夜里死死咬着双唇,用力蜷着手指,全然忘记了嘴唇被咬破、手心被指甲掐出血的痛楚,以此来抵御心中种种的不甘和屈辱。却只能无能为力,眼睁睁瞧着它们在我本就残破的心上肆意咬啮蛀噬,直到残缺不全。
明知无力反抗,唯有生生承受。
我的夜不成寐。槿汐如何不知呢?连浣碧,我亦听见她捂在被中的嘤嘤哭泣。哭泣我远别天涯的父母兄长,哭泣我横遭惨祸的嫂嫂与致宁。
长夜漫漫,耿耿秋灯。本就是秋花惨淡秋草黄的时节,秋夜漫漫无际,似乎永远都没有明亮起来的那一天,纵使等到天明,心中的黯淡又何曾被照亮片刻呢?
我悄然无声,只是默默。
回到房中时,浣碧已经拿来了饭菜,一应摆在桌上。见我回来,不由抱怨道:“住持已经和厨房打过招呼了,说小姐还在月子中,要格外照顾些可以吃些重油和荤腥的东西,哪知道送来的吃食仍旧是没有一滴油的,更别说荤腥了。我与槿汐当然没什么,可是小姐还在月子里,身子不养好怎么行呢?”
浣碧连珠价说完,我只拾起筷子,静静道:“到底是佛门清静之地,怎么能动荤腥呢,也别显得我太出格了。不拘什么,吃得饱就行。”
“想起禁足棠梨那些日子,连食物亦是腐坏的,照样生生吃下去。”槿汐微微蹙眉,露出难色,“娘子和浣碧姑娘可曾留心,住持虽然名为住持,可是生性温和懦弱,并不能驾驭寺中众人。虽然有心照顾娘子,却也是力不从心。”
浣碧接口道:“如何看不出来呢?来时只说咱们俩服侍小姐就好。可是不过两日,静白师傅她们派下来的伙计还少么?”
槿汐道:“甘露寺的香油钱虽然不少,可是平时寺中众尼也要自己动手浆衣浣衣,做些粗活。咱们一来,许多像浆洗上的事情全交给了咱们。寄人篱下,自然也不能争辩一句。好在这些活计是奴婢与浣碧姑娘做惯了的,倒也没什么。”
“只怕……”浣碧急道:“到时候她们得寸进尺,连小姐也要一同辛苦。”
我默默垂首,咀嚼着口中的素菜,淡然道:“我已身在甘露寺,即便要我做什么粗活重活,也是应当的。”我扶着二人的手,恳切道:“只是为难了你们,总是为我辛劳不已。”
浣碧含泪低头,呜咽道:“如今我身边的亲人只剩长姊一个了,只要陪着长姊,我什么都不怨的。”
槿汐亦道:“奴婢既然愿意出宫陪伴娘子,那么无论遇上什么难处,都是心甘情愿的。”
我心下感动不已,唏嘘道:“从今往后,也只有咱们三人相依为命了。”
浣碧低低哭着,啜泣道:“咱们都没有什么的,只是长姊这样瘦,我瞧了真害怕。”
在浣碧的言语里,我猝不及防地看见了自己如今的容颜。长时间地没有对镜自照,当昏黄铜镜中萧条的容颜仓惶映进自己的眼帘之时,连自己的心也有一瞬间的抵触和不相信,这竟是我么,竟是现在的我么?一双死灰一般的眼眸,蛰伏于突兀耸起的高高颧骨之上。眼中的哀怨和伤痛已经沉到了底处,像浪涛淘尽后的沉沙,无声伏在黯沉的铜镜深处,波澜不起,一如古井,任起如何去淘,哪怕淘起碎影千波,终究亦是迅即归于平静,黯淡到无泪可流,不能自己。镜中的人如此陌生,明明知道是自己,却依旧难以相信,这就如今的我啊。
容颜虽然憔悴,但终究未曾大改,只是这一双眼眸,却真的如病心多年的老妇,又似曾经饱满盛放过后的花朵,这样无声无息的萎谢了,枯死在寒风枝头。
曾经,我的美,最多是来自这双眼,灵动如珠,轻舞飞扬,漫然漾波。或喜或嗔,女儿家不能用言语来言说的心事,不过也是由着一个眼波,远远地递送了出去,自然有有心的人来懂得。
而宫中的杀伐决断,狠心凌厉,或敌或友,又何尝不是这一个眼神来交换。也渐渐,眼中凝聚了心机,在想哭的时候含着笑意,在想笑的时候积蓄起眼泪,化去了闺阁少女的明快直接。
甚至君王宠幸、轻怜密爱,眉梢眼角的风情,也是这样霍然滋长了出来,抵消了少女的无知无觉、懵懂不明。就这样,一瞬间成长为女子,一瞬间拥有了所谓的媚惑和风情,千绪万端,都只在这眼角蕴涵住了。
原来老的那样快,死了的心,原本以为只有自己知道。却不想,掩饰不了的是自己的眼波,也这样老了,凝滞了。
悲切而分明。
《后宫·甄嬛传4》04——厌听啼鸟梦醒后(下)
是夜雨疏风骤,冷雨“扑扑”敲着窗纸,整个甘露寺的檐头铁马在风雨中“叮叮”作响,雨水从檐下泠泠滴落,仿佛催魂铃一般,吵得人脑仁要崩裂开来。
我恍惚地做着一个又一个梦。人似乎分成了两半,一半是清醒的,有简单而蒙昧的意识,另一半却依然沉沉睡着,睡得那样熟,好像永远不会醒过来一般。
恍惚地,仿佛还是红墙宫苑之中,永巷两旁长长的朱墙粉壁,那样长,似两条赤色的巨龙蜿蜒下去,无穷无尽。永巷的青石板那样平滑,依稀是槿汐还扶着我的手,两人一并走着,似乎要去上林苑赏景,还是别的什么,去向和目的都是含糊的,只随波逐流地走着。迎面却是剪秋过来,施施然施了一礼,笑吟吟道:“皇后娘娘请莞贵嫔去赏花呢,安小主也在呢,已经等候娘娘多时了。”
剪秋的面孔似乎涂了许多的水粉,格外地雪白,雪白得不太似她本人,那样白嫩,反而有点像华妃的样子了。我于是亦笑:“皇后娘娘有请,臣妾自然立刻就去的。”于是扶着槿汐的手窈窈便要走去。
不过走了两步,身后却是流朱的声音,只见她急急奔来,想是奔得急,脸都涨红了,那样红,仿佛是要沁出血来。她极力大声道:“小姐,不要去!不要去!去不得的!”
我疑惑着道:“流朱,你是去了哪里,我久不见你了。如今这样慌慌张张的,可要做什么呢?”
我不过一个发怔,皇后和安陵容已经来到面前,皆是笑容可掬。皇后穿着一色的大红锦衣,和颜悦色道:“莞贵嫔,本宫召唤,你怎么不急急赶来呢?你一向可不是这样的。”
皇后的话虽然说的和气,然而分量极重,我慌忙想要跪下去,然而膝盖却僵硬无比,怎么也跪不下去。我慌得额头都要滴下冷汗来了。惊惶间一个侧首,却见剪秋的目光黑洞洞地幽深,睫毛上皆穿上了极细密华丽的金珠,赫然抬首,却变成了华妃的容貌,她的唇边蓄着一缕冷笑,幽幽道:“怎么?莞贵嫔,你也不愿意对着皇后这老妇跪拜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