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希望给你的是幸福……”
素裳的手便软软的献给他,他吻着了。
这时两个人的心里都在响着:“我爱你!”
接着这两个身体便本能地移拢来,于是,洵白抱住她,她感动地把脸颊放在他的头发上:他们俩的生命沉醉着而且溶成一块了。
在他们的周围,太阳光灿烂的平展着,积雪眩耀着细小的闪光,一大群鸟儿在蔚蓝的天空中飞翔,无数树枝和微风调和着响出隐隐的音波。一切都是和平的,美的。
到莫斯科去一五
从北海回来,到现在,已经九个钟头了,几乎这整个的时间,素裳都在沉思着那些情憬,那些经过,那些使她兴奋而又沉『迷』的,简直象一个梦似的。这时,她又一个人躲到她的书房中了,斜躺在椅子上,又连续地想着在白塔的铁栏上,她向他表示,想着他猛然抱着她,想着不知多少时候她的脸颊都紧紧的贴在他的头发上。这回想是可爱的,动心的,如同把嘴唇吻着芳醇一样,使人感到醺醺地,一种醉意的。并且,这时的夜已很深了,一切都安安静静的,一点声音也没有,这空间,虽然还泻着月光,却显得熟睡的样子。没有什么响动来扰『乱』她。她好象在这大地上是独立的,自己是为着洵白而生存的。而为白也只是为她才发现到这世界来的。所以她这时头脑更清醒了,她的心更热烈了,她的眼睛更发光了,因为她能够如画地,毫不遗失毫不模糊地想着那有意义的,等于使她复活的,那种种——声音的发颤,血的奔跃,灵魂的摇动,一直到把两个生命成为一种意义的说着“我爱你啊!”
为了这一种回想,她便去翻开她的日记,那上面,娟娟的,有些又非常潦草的写着她在最近发生的事故,所扰起的情感,所想象以及所希望的种种憧憬,这一切,都仿佛酒的刺激似的,使她慢慢的觉得『迷』『惑』了。于是那从前——那刚刚经过的各种心上的戏剧,又重演一次了,这是很甜蜜的。她几乎在这本子上整个的神往着,看了又看,随后还沉重地给了一个吻,目上了一个嘴唇模型的湿的痕迹。接着她便翻开到白页上,提起笔写道:
“今天是我的一生中的一个最大——也是唯——的转变时期,也就是,我把旧的一切完全弃掉了。我的新的一切就从此开始了。
也应该算是我的最有意义的日子!然而这日子是洵白给我的,因为如果没有他,这日子不会有的,纵然有,也许还离我很远吧。
我是极其需要脱离旧的,充满着酒肉气味的环境,而同时,我是热望着一个新的世界使我的生命不至于浪费的。现在我达到了这目的,一切都如愿了。我应当感谢谁呢?没有人承得起这感谢的——除了他——那个引导我走向光明去的人!从此,我的生活是有意义的,我的工作将成为不朽的工作,我的生存是一个有代价的生存了,至少我活着我并不辜负了我自己。我是肯定了的,如同一个伟大的文学家肯定了某一部书中的某人物的命运,我把我自己献给洵白和痛苦的同胞们了。在这时代中,这是应该努力的工作,除了资产阶级的人们张着眼睛做梦——做那享乐和闲暇的梦之外,一切人——不必是身受几重压迫的人,都应该踏着血路——也就是充满着牺牲者的路——来完成吃人社会的破坏。这才是人生有意义的努力!世界上,找不出另一种事情,能比这努力更为光荣的,虽然这光荣并没有一点骄傲。我现在——我马上就要向着这路上前进了,这目标,如果我终于不曾达到而就牺牲了,那也不是什么损失,因为我至少是向着这路上走去的。现在一切都好了——我自己和他处于同等地位的人,我们将要彼此接近起来,彼此握着手,彼此把热情,思想,信仰,毅力,互相勉励着,交汇着,走进社会最深的一面,在那里,我们将发现一种光明照耀着一切生命,这也就是对于全人类最伟大的创造。呵,我是肯定了的!并且,我再说一句什么人都应该努力于这一条路上的。”
看了一遍她又接着写了:
“所以我今天是完全快活的,生活的第二个快活,自然这情感中免不了有爱情的成分。的确,我这时所有的只是我将要开始的工作和正在享受的爱情了,除了这两种以外我没有什么,我也不想有。我以后将从工作的辛苦中得到爱情的鼓励,我相信爱情可以使我更加有勇气。在工作中也许会把爱情暂时忘记的,但是疲倦和困难的时候一定会想到爱情,而且从爱情中又重新兴奋了。
这是我的信念:爱情在我的工作里面!至少在我想念着洵白的时候,我是要加倍努力的。这就是一个证明:我看见洵白之后我的工作就等于开始了。我诚心地把这个经验敬献给青年朋友,如果你们在工作中还不曾有一个爱人。至于我这时所感得的种种快乐,我是没有法子向你们说出来的,譬喻我发现到托尔斯泰艺术时的心悦,譬喻我领略到沙士比亚悲剧时的感动,这也不够我的百分之一的形容呢。如果你们也象我这样的经过一次,那你们就会懂得我这时的种种了。”
接着她便用力的写着:
“祝我的新生活万岁!”
最后,在她的许多想象中,她急欲看见她自己穿着平民衣服,杂在工农民众的游行队伍中间,拿着旗子,喊着,歌唱着,和他们一起,向人生的光明前进!
到莫斯科去一六
大洋楼的门口又接连地排满着汽车马车包车了。那客厅里,在软软的沙发上,又躺着许多阔人。穿白衣的仆人又忙『乱』着。壁炉中的火又飞着红『色』的火焰。玻璃杯又重新闪光了。酒的,烟的,以及花的气味又混合在空间流『荡』。阔人们又高谈阔论着,间或杂一些要人趣事,窑子新闻,至于部属下的女职员容貌等等的比较观……当素裳经过这客厅门口的时候,她听见徐大齐正在大声的说:
“……完成一种革命,正象征服一个异『性』似的……”以及许多拍掌和哗笑的声音。
她便皱了眉头,带点轻蔑的想:“这一般新贵人!”一面走下楼梯去。
汽车夫阿贵便赶快跑去预备开车。
“不用,”她向他说,便自己雇了一辆洋车,到南河沿去。
当她走进大明公寓的第三号房间,她看见洵白一个人在那里,正朝着一面镜子打领结。
这两个人一见面,便互相拥抱着了:他吻着她的头发,她又吻着他的眼睛……过了一会,她才清醒似的在他耳边说:
“你,你昨夜睡得好么?”
“还好。”洵白也问她:“你呢?”
“我没有做梦。”
洵白便笑着和她很用力的握了手,于是他和她各坐在一张藤椅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