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师爷愣了一两秒钟,忽然哆嗦了一下,回过了神:“清园那边怎么样了?”
“已经打去了电话,两位太太现在应该都钻进假山洞子里去了。”
虞师爷六神无主的又向前方射出目光。他的心系在唐安琪身上,可是两只脚理智的走向汽车。在返回火车站的道路上,他感觉自己已经被现实扯了个身首异处。
几十分钟的轰炸过后,城南战场寂静了。
街上依然没有百姓,只有稀稀落落的唐旅士兵在合作着拖尸体。虞师爷这回终于跑去了城北,可他并没有找到唐安琪——什么都没有,连尸体都没有!
他身上很凉,脸上很热,手脚都在发抖。弯着腰站在一旁,他直瞪着眼睛,旁观士兵清理战场。
他不怕血肉残肢,小黑山上的土匪不是吃素的,他作为师爷,自然也是经过见过。可是战场几乎快被打扫干净了,他还是没有看到唐安琪的影子。
不奢求全尸了,有条胳膊有条腿,哪怕有个影子都行。可是,什么都没有。
虞师爷双手扶着膝盖,颤抖着长吁出一口气,眼睛干涩,没有泪水。
“安琪啊……”他自言自语的向前迈了一步:“你不听话,你这孩子,真不听话……”
话说到这里,他哽咽了一下,眼泪忽然就像开了闸似的,滔滔滚下面颊。抬袖子满脸蹭了蹭,他垂下眼帘,地上一点光芒就在他的模糊视野中闪烁了。
慢慢的蹲下来,他伸手摸向那点光芒。合拢手指抓起来送到眼前,他认出那是唐安琪的手枪——不知从哪里弄来的一把比利时花口撸子,带着浅淡的金属光泽,枪管上镂刻了花纹。军队里没有这枪,就算有也没人用,因为太小巧了,握着不得力。
枪很干净,只有落地的一面沾染了土。虞师爷擦了一把眼泪,反复查看了这枪,又试探着摆弄了几下,末了竟然阴差阳错的退出了弹匣。
弹匣里还有两粒子弹,并非空枪。虞师爷盯着子弹发了呆,心中忽然生出希冀。唐安琪不会好端端的扔掉手枪——也许对方并没有真被炸成飞灰?
可是他随即就摇了头。这样的分析实在是太牵强了。
虞师爷在城北战场,一无所获。
孙宝山指挥士兵建造的防线全被拆掉了,因为没了城墙的遮挡,所以城里城外一片光秃秃,看着仿佛是这片土地刚被扯掉了遮羞布。日军已经在城外集结起来,定在明早进城。
虞师爷含着一点眼泪,乘坐汽车回到了清园。清园并没有受到战火伤害,唐太太和虞太太无非是在空袭时躲进了假山洞里,蹲了一阵子也就出来了。
看到虞师爷回了家,两个女人一起迎了上来。虞太太抱着嘉宝,唐太太也不讲礼仪规矩了,抢着问道:“安琪呢?”
虞师爷盯着地面,轻声答道:“安琪,可能是殉国了。”
虞太太没有听懂“殉国”这个词,懵里懵懂的看着丈夫不敢言语,唐太太听后,却是怔了一怔,然后不哭不闹,平静问道:“怎么走的?”
虞师爷依旧垂着头:“大概是遭了炸弹……没有找到尸首。”
唐太太点了点头,然后既不看嘉宝,也不问旁人,转身向自家小院儿走去。夏日时节,清园内花红柳绿,唐太太穿着一身素净衫裤,一路分花拂柳,消失在了小路深处。
虞太太终于明白了“殉国”的含义,哭的肝肠寸断。嘉宝一个人在摇篮里爬,见虞太太哭,他跟着咧了嘴,也嚎起来。
虞师爷面无表情的站在窗前向外望,窗外景色非常之好,他一直看着,希望可以从如画风光中,看到唐安琪穿着长袍马褂,蹦蹦跳跳的跑回来。
唐太太回到房中,并没有对丫头们多讲。
她要来温水洗脸梳头,然后关上房门,细细的涂了雪花膏,又匀匀的搽了香粉胭脂。
低头拉开抽屉,她取出两人的结婚照片架在梳妆镜前,然后打开首饰盒子,将陪嫁的几件时新首饰取出来,一样一样的戴了上。眼睛看着照片中的唐安琪,她忽然吸了一口凉气,一滴泪水就向下滑过了面颊。
嘉宝是可以留给虞太太抚养的,虞太太比她自己更疼爱孩子,可以不用担心。唐太太的心里,只有一个唐安琪。伸手抚摸了照片上唐安琪的面孔,她想如果生活中永远失去了丈夫,那日子寂寞的怎么能受?
受不了啊。
空气中带着浓郁的火药味道,呛得人身心难过。丫头们惴惴不安的坐在外间,里面太太不叫人,她们也不敢进去。如此不知过了多久,天光渐渐黯淡下去,厨房派人送了晚饭过来。
这回不能再沉默下去了,有丫头去敲房门,请太太出来吃饭,可是笃笃的敲了半天,里面却是没有回音。
众人面面相觑,都觉出了不好。送饭的仆人力气大,这时就走上前来一脚踹开房门——随即,他大声惊呼起来。
唐太太侧身蜷缩着躺在床上,心口那里深深插进一把刀子。鲜血流了满床,床底都积了血泊。
仆人走上前去,就见唐太太右手依旧握着刀柄,左手伸出去,则是捏着两人的结婚照片。
伸手送到鼻端试了一试,仆人直起腰来,带着哭腔说道:“太太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