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细想来,他身上发生的一切,其实是在很久之前便被酝酿的,然而那时他根本不存在于这个世上,又如何去承担命运的重责?
如果他能知道,如果他能决定,他情愿不要被生在这个世上,不要背负上永远无法洗刷的罪孽。
如果他能……可是他不能,所以他做的,只能是顽强的活下去,神挡杀神,佛挡杀佛,没有退路——
……
记忆里的那一日,总是云淡风轻,天空碧蓝如洗,山坡上偶有徐徐之风拂过青草大地,便会有淡淡的草木花香夹杂在其中传进他的鼻息里。
说来奇怪,日后他离开了那里,走过许多城镇,却总也忘不掉那味道,就好像已经停留到了记忆的最深处,又或是渗透进了灵魂,如冤鬼缠身,摆脱不得。
那天他出门之前,他的娘煮了一锅面,里面有早上去菜市场割的梅子肉切成的肉丝,他一个人独吃了一大海碗,撑得肚子滚圆。
其实,他更喜欢吃娘烙的饼,平日娘烙的是撒了芝麻和糖粉的饼,偶尔也会有肉馅的,又香又脆,别提多好吃了。
不过那一天,是应当吃面的,因为那一天,是他十一岁的生日。
因为是生日,所以他可以不用去铁匠铺帮忙。
他的爹是个铁匠,而且是镇上手艺最好的铁匠,他爹很自豪,觉得这是个不错的职业,不用看天吃饭,好过于庄稼人,而且他手艺好,生意不少,虽然不至于大富大贵,却比镇上那几个落第穷酸秀才,日子过得不知宽裕了多少。
他爹自打东头的刘秀才找他借了钱不还之后,就打心底看不起读书人了,十个读书人里,能出一个秀才么?十个秀才里,能出一个举人么?如果没有那个命,就不要整那些个虚的,不如老老实实学门手艺过活,别成天以为认识几个字,就自觉高人一等,看不起他们这些手艺人,结果还不是,借钱不还。
便是因为他爹不喜欢读书人,心里觉得读书不一定成器不说,还致使人好逸恶劳,就不让他去读书,硬把去学了几天课的他拉了回来,还要回了他娘给教书先生的学费。
他爹还说,读啥书啊,娃儿,别听你娘那套,她个妇道人家懂啥玩意儿啊,你要学就跟着爹学手艺,先在旁边看着做做轻巧打杂的活计,以后爹再教你怎么当个好铁匠,接爹的班,这才是一辈子受用无穷的本事咧。
纵然不情不愿,他也只得听他爹的,因为他爹固执又倔强,坚持一家之主的地位不动摇,谁都别想忤逆他,不然先打个半死再说!
从此,他每天中午,就得提着娘做好的饭食,去铁匠铺给爹送饭,然后就在那打杂半天,太阳下山了,再和爹一起回来。
其实那时候的他,和普通人家的孩子没区别,有个说一不允许别人说二的严父,也有一个暗里给他塞零嘴儿的慈母。
只是,他觉得自己应该比其他小孩儿聪明一些,他那个没缘分的教书先生就说,他很有悟性,不读书可惜了。
什么是悟性?他不大明白,却也能感到是好话,类似聪明之类。
若说小聪明的话,他确实有几分,比如从小到大,他想做的事情不管是认字、做风筝、玩游戏等等,或者铁匠铺的那些轻巧的活计,总是一学就会。
又如,他年纪还小,力气不够,抡不起大锤打铁,可是却能很快学会分辨生铁的成色和淬火的火候,连他父亲都说,他是天生的铁匠苗子。
可是,他不想当铁匠,他是个有心气的孩子。
每当抬头透过窗户,看到骑着高头大马衣着光鲜的人路过的时候,他就觉得自己,不该委屈在这么个小铺子里,打一辈子的铁。
他想做了不起的人,至少比铁匠,更要了不起才是。
是否每个人在少年时,都有过对未来的期望,成为一个了不起的,与众不同的,受人尊敬的人?
少年时期最美好的就是,一切未成定数,人生还可以有许多的可能。
因为这天不用去铁匠铺,他准备吃过午饭就出去耍一会,可是未想,他刚刚放下碗,就听见隔壁的朱大婶子的喊声:
“打铁的,咋这么早就回来啦,哎哟,还喝得醉醺醺的,你慢点走啊,前面有坎子呢。”
屋子里头的他一听爹回来了,还醉醺醺的,忙站起来拔腿就往后院跑去,他娘这时也从厨房出来了,见他如此,不仅不阻止,还急道:“快,快从院墙那儿出去!”
道是为何?
这铁匠平日里纵然粗蛮了一些,也没有其他大毛病,就是偶尔爱喝点酒,偏偏逢喝必醉,这里头还有个怪癖,便是他醉了就爱发暴躁脾气,尤其不能见自家的娃,不知道为什么,他喝了酒若是一见自家的娃,定然是要痛揍一番的。
说这喝了酒就揍孩子是什么毛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