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年后,当传唿即将绝迹的时候,我采访了最后一批传唿小姐。这些声音甜美温柔的女孩子,对往日的生活充满了深深的依恋,然而,她们却又不得不擦干忧伤的眼泪,收拾行囊,走进一家服装厂去做打工妹。
此后,传唿成为了渐离渐远的绝响,只留存在我们这代人的感伤的记忆中。
总编坐在我的对面,我们都坐在沙发上,他拿出他的香烟让我抽,是那种20元一盒的红色包装的当地香烟。
他是我见过的最和蔼可亲最平易近人的总编。他没有一点架子,在他的面前,我感到很轻松,和他谈话,我很自如,就像在田间地头和抽着旱烟的老农谈话一样,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没有丝毫心理障碍。
我谈了自己对新闻的理解,谈了目前新闻写作中存在的弊病,谈了新闻作品之所以干瘪没有吸引力的原因,我还谈了自己的主张,我主张将文学创作的手法引入新闻写作中,谈到了新闻应该以情节和细节见长。
在这个时代,新闻比小说更精彩。种种小说家打破脑袋也构思不出来的故事,出现在了我们的生活中,在我们的身边上演。如果再用那种大家一直沿用的新华体来写作新闻稿件,实在是削足适履。
总编问我现在做什么?我说我在做发行员。
这是一场总编与发行员的平等对话,一起探讨中国变革时代面临的新闻改革。可能以前从来没有过这样身份悬殊而又内容高深的谈话。
那天早晨,我还说起了我以前采写过的稿件,我的那些惊心动魄死里逃生的暗访经历,我一次次面临的窘迫处境。后来,每次回想起我失业后的饥寒交迫,生活无着,我就会流下眼泪,可是那天早晨我很平静,我好像在叙说着别人的故事。
临近正午,告别的时候,总编一直把我送到了电梯口,我想着他会答应我来报业集团下属的某一张报刊来做记者,然而,他没有,他说:“下周集团下面有一张报纸要招聘记者,你来报名吧。”
我走进电梯,心中忐忑不安。可能总编没有认可我,所以才让我报名参加招聘。我的情绪突然冷落到了极点。
后来我才了解到,总编是一个非常公正无私的人,曾有省级干部和军区领导找到总编,想进一个人来上班,总编一概拒绝,都让他们参加招聘考试,成绩合格的才录取。他说,我们这里是业务单位,我们需要的是人才,不是皇亲国戚。
很多个日子里,我都会回想起和总编见第一次面的情景,每次回想起来,心中就充满了温暖。
我参加了那次招聘报名,据说这次报名的居然有来自全国的2000多名记者,而录取的名额只有10人。
因为我的举报,烟草局查封了那家假烟窝点20箱假烟,按照每箱50元的奖励标准,我得到了1000元的奖励。
我想将1000元邮寄给母亲,可是母亲没有银行卡。父母一生生活在农村,他们日子总是过得捉襟见肘,哪里有钱存在银行里。后来我把这1000元存入村口商店老板的卡中,他取出来后交给了母亲。
商店老板在电话中说,母亲拿着那1000元钱,双手颤抖,眼泪一直在流着,那是她今生见到的最大一笔金额。当天下午,母亲就把那1000元全部还债了。东家100元,西家50元。为了给父亲治病,当初我们向全村一半以上的人家都借过钱,大家都没有钱,却都拿出了仅有的家当。
弟弟继续在县城蹬三轮车,收入仅够自己吃饭;妹妹找到了一份在附近小学做民办教师(南方叫代课教师)的工作,每月工资还不到70元。
然而,生活总是要继续,生活总会出现转机。只要挺过最艰难的时刻,美好的时光就在前面等待。
那次招聘考试是在网上进行的,报社给每个考生的邮箱中发送了一份考题,然后电话通知我们,要求在三日内交卷。
这绝对是一场最人性化的考试,免除了全国各地记者鞍马劳顿长途跋涉。后来,当听说了哪家报社招聘记者编辑时,让考生从遥远的地方来到报社所在的城市应考,而绝大部分人又因为没有录取而白白花费了车费机票后,我就想骂娘。绝大多数的记者编辑都是体制外的打工者,他们的钱来得很不容易。
网络考试也有一种弊端,这就是冒名顶替,然而,如果冒名顶替者自己能够考上,他又为什么不来这家全国知名的报社来工作呢?
那次考卷上全是写作题目,没有一个题目有现成的标准答案。不但有消息写作,还有通讯写作,不但有稿件写作,还有话题策划。这份考卷很有分量,出题人绝对是一个新闻高手。
那张考卷我是在网吧里完成的。夜半时分,我在网吧里写作,旁边是一大批玩游戏和看电影看电视剧的小青年,网管好奇地问我在干什么,当知道我在写作时,就友好地递给了我一根香烟。他说,他在网吧上班三年,我是他见到的第一个在这里写作的人。
两天后,我就将考卷发过去了。
我参加报社招聘考试的事情不知道怎么被发行站长知道了,他有一天早晨在发行站对我大发雷霆,他说我不安心工作,不爱岗敬业,是发行队伍的害群之马。他那天早晨让别人代替我去给报刊亭送报,而专门把我留下来谈话。
退伍军人出身的发行站长是一个性格耿直的人,听说他以前在部队当过连长,训斥起手下的班排长和士兵们就像训斥贼娃子一样。回到地方上,他仍然保留着这种口无遮拦说一不二的革命本色,在他的面前,哪个发行员敢顶嘴,他就大声吆喝“拉出去关禁闭”。他还把自己当成了那个人人惧怕的连长。
站长讥讽我说:“你能行啊,做事情瞒着老子,你去参加报名考试,为什么不向老子报告?”
我老老实实地说:“我担心给你说了,你不同意。”
站长说:“老子当然不同意。都像你这样,我这个发行站长还怎么当?我不成光杆司令了?光杆司令怎么打仗?光杆司令的站长怎么搞发行?”
我说:“这是一次机会啊,我总得把握住啊。”
站长很不高兴,扬起手来要打我,我马上配合着做出一副怕得要命的样子,双手抱住头。在这种时候,只有示弱才会让站长高兴,他高兴了就会消了火,他一消火就忘记了自己刚才发火的事情。
站长果然不打我了,他抽出一根香烟扔给我,我双手接住,从桌子上拿起打火机,像个狗腿子一样擦亮了,双手捧给他。他抽了一口烟后,好像又很生气地说:“我看考不上了,你怎么回来。”
我谄媚地笑着说:“我怎么走出去,还怎么走回来啊。”
站长恶狠狠地说:“你还有脸回来见老子?”
我说:“你是我们的老大,我回来工作不见老大见谁?”
站长听得心花怒放,他踢了我一脚说:“滚出去,老子不想见你。”
我欢天喜地地出去了。
走在路上,我想,我填写招聘报名表的时候,现在的工作单位一栏,我就老老实实地填写了发行站的名字,可能有人看到后报告了站长。
站长是一个心无城府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