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宗的故事继续。
彼时天下百姓来往各地,虽然十分艰难,且有各种可致丧命之险,但管备松懈,并不严查路引身份,一般的刀枪矛斧,也只当防身之物,不会多管,算得上甚为便捷。
且这固原镇,乃是西路三边总制府所在,据八群之肩背,绾三镇之要膂,功在防御南下外族侵袭,镇压西北各地反叛逆贼,实是兵家重地,枢要天下第一。
百年来其战略意义尤胜宣化,只不过近年女真辫奴勃起东北,辽东全赖宣化作为战略后方,宣化府才做为九边重镇之一为固原镇副二,所以固原镇驻有重兵,各种最新式的武器装备甚全,这年月却是只怕反贼,不怕行商百姓。
做为军事重镇,固原镇的城墙结构与小县小城迥然不同,城墙高大厚实,箭楼高耸,燃起数盏巨大气死风灯,映照的城上马道恍如白昼。
马道上刀枪林立,来往走动众多巡哨兵丁,明火执仗,更衬得衣甲鲜明,数门黑黝黝火炮间隔虎蹲,内敛稳重,又似要喷薄而出肃杀之气。
城门不大,门洞之上镌刻固原二字,吊桥拒马分布井然,门洞外数位军士,盘查入城人等。
城外墙底,齐排排整墙面贴满了各路反贼的通缉画像,过往路人见怪不怪,有人看有人不看,静悄悄没有百姓发声,只听见军士呵斥之声。
一行人等待检查入城时候,各人面上立呈各异表情,只因真反贼担心被认将出来,而有心人比如郑拙恨不能立刻记住所有反贼的模样。
那最大最显眼处,自然是反贼李自成画像,是浓眉三角眼范阳帽,黄虎贼八大王是贼眉鼠眼阴损吊角眼,上天猴被意会成猴模猴样一副贼像,过天星却是书生打扮面相阴骘,天下大贼的模样让余拙看了个十足。
侧向瞧去,那老张头一脸的官司,明显对画师的水平不屑一顾,老刘头则低眉驼背,一脸百姓苦相,等待蒙混过关。
其余刘氏兄弟等人,则没有画像上墙的资格,此时心里,不知是否在恨造反事业干得晚了,没有那赫赫贼名。
只消几块碎银,无论多么严格的盘查,入城那都不在话下,千年以降,从未有过改变,老张头此等事做来得心应手,完全不在话下,终在入夜时分城门落关之前挨过等待之苦,提前入城。
入城之后,高耸城墙下面有直入内城大道,宽阔非常,青石铺就,路人稀少,边有店铺,已然全都关门,更兼傍晚昏沉,旋风四起,份外地多了些阴森凄凉。
城内自有规矩,若如野外般露宿,巡夜督抚兵马司会立刻缉拿去做苦力辅兵,入城之人,务必要在酉时前寻到宿处,无论是归家投亲或是投店。
老张头邀请郑拙道:“小兄弟,不如与我们同行,本家兄弟在城内有宅子,甚是宽敞,住到一起,也好互相有个照应。我老人家指点指点你两个雏儿,保证可胜过你们闯荡十年江湖,你呢,指点指点玉环功夫,尹笃也可随我们明日去市场看看这做生意的门道,不会耽误你们在固原办事,等你们安顿好了,要住要走,再做打算。”
郑拙心里着实想与这贼头赶紧分开,免得被算计深重。
当下便要推辞,拱手告别,却被边上尹笃拉住衣袖,转脸看去,入目便是一张憨厚乞求的脸,当下改口:
“前辈真是客气了,我们今晚着实没地方可去,这连个客栈也没有,只好给你们添麻烦。”
边上尹笃顿时嘿嘿直乐,放下心来,
罗玉环正侧耳倾听,闻言大喜,脸上露出笑容,边上众人也是笑出声来。
老刘头轻咳着笑道:“那我们就快走几步,到了宿处赶紧让家里做些饭菜,先祭了五脏庙,还得请小兄弟帮我们疗伤。”
小锁子欢呼一声:“我的肚子早都咕咕叫了,再不想吃干粮,我要咥油泼面。”
尹笃一把拎起小锁子,将其架在肩头,逗弄着大步向前,先众人一步进入镌刻镇秦门三字的内城门。
一条可容十马并行的宽阔长街映入眼中,路边客栈酒肆布店茶馆一应俱全,门口悬挂的揽客灯笼,随夜晚降临逐渐星星点点亮将起来,左右街巷纵横交错,有里面住的人家进出交谈,这才有了重镇名城的焰火气质。
众人吃过小锁儿心心相念的、喷香油滑又制作便捷的油泼扯面,已至戌初。
郑拙给刘家兄弟再度号脉,重又敷上伤药,又给老刘头推宫过血,令其喝了婆娘煎好的药汤,不理和刘家兄弟聊成一片打听生意真经的尹笃,往上房寻老张头给把脉诊伤。
这院子是西北人家俱有的格局。
两进普通百姓宅院,大门楼子高院墙,进门照壁遮住里外,正上房三间坐北朝南,抬高地基门前三级阶梯,隔间火炕,客厅中堂,院子两侧各两间厢房带马房伙房,伙房在西,马房在东,上房之后,小小菜园高墙隔开外面巷道。
高官贵人自然有大花园子三进院落,内宅外宅与那bj都城也没多少区别,那得另当别论。
老张头孤家寡人,自然带了郑拙尹笃刘家老二众小光棍宿在一起,此时独自坐在中间位置,一盏油灯明灭闪烁,映照的脸上阴晴不定,见郑拙进来,让道:
“小兄弟坐这边诊脉,炕烧上不久,晚一点潮气方退,才好睡觉。”
郑拙也不客气,一屁股坐在上位,诊起脉来,却非自尊自大,而是尊医重医。
要知在西北地界,历来气候恶劣多有风沙,兼之土地贫瘠出产极薄,又在塞内外要害之地,是抵挡异族入侵百战之地。
以朝廷战兵、辅兵为主,屯田军户、豪绅佃农次之,俱都拖家带口,又收入微薄,甚至连年没有收入,艰辛诸多,其中首要的就是各种疾病。
或因战乱伤势,或因营养不良,或因感染风寒,更惨的是妇女生育,不幸极多,以致人口稀少,所以对医者极为尊重,哪怕是陈年的老反贼上天猴,骂天骂地骂皇家,却绝不会骂医者。
郑拙把脉良久,心有犹疑,再催真气探遍老张头全身经脉,五脏六腑,倏地睁目盯着老张头,缓缓道:
“老爷子,你可知自己命在旦夕之间?”
老张头嘿嘿笑了起来,缓缓说道:
“这崆峒山果然有些门道,真不知你小小年纪,练成武术那倒也好说,可这一身医术怎么学得的啊?实在了得,实在了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