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先生几乎把吃奶的力量都使出来了。自中秋后,到重阳,到立冬,他一天也没闲着。他的耳朵就象电话局,听着各处的响动;听到一点消息,他马上就去奔走。过日子仔细,他不肯多坐车,有时候累得两腿都懒的上床。不错,他在表面上是为文博士运动差事,可是他心中老想着建华。他是为儿子,所以才卖这么大的力气;虽然事情成了以后,文博士伸手现成的拿头一份儿,可是他承认了这是无可如何的事,用不着发什么没用的牢骚。他知道大学毕业生找事的困难,而且知道许多大学毕业生一闲便是几年,越闲越没机会,因为在家里蹲久了,自己既打不起精神,别人——连同班毕业的学友——也就慢慢的把他忘掉,象个过了三十五岁的姑娘似的。唐先生真怕建华变成这样的剩货。哪怕建华只能每月拿五六十块钱呢,大小总是个事儿;有事才有朋友,有事才能创练,登高自卑,这是个起点。唐先生为儿子找这个起点,是决不惜力的,这是作父亲应尽的责任。给建华找上事,再赶紧说一房媳妇,家里就只剩下振华与树华还需要他操心了,可也就好办多了。对杨家的六姑娘,唐先生已死了心;建华的婚事应当另想办法。这个决定,使他心中反觉出点痛快来。假若他早下手,六姑娘未必不能变成他的儿媳妇。虽然杨家的希望很高,可是唐家在济南也有个名姓;虽然建华没留过洋,到底也是大学毕业。唐先生设若肯进行,这件事大概总有八九成的希望。即使建华的资格差一点儿,可是唐先生的名誉与能力是杨家所深知的,冲着唐先生,婚事也不至不成功。可是,他没下手,而现在已被文博士拿了去。去她的吧,她的娇贵与那点历史,唐先生都知道,好吧,教文博士去尝尝吧!想象着文博士将来的累赘,唐先生倒反宽了心;不但宽心,而且有点高兴,觉得他是对得起儿子。把这件事这么轻轻的,超然的,放下,他一心一意的去进行那个差事。这个,只许成功,不许失败。成功以后,那就凭个人的本事了。文博士能跳腾起去呢,好;掉下去呢,也好。唐先生不能再管。建华呢,有唐先生给作指导,必会一帆风顺的作下去,由小而大,由卑而高,建华的前途是不成问题的。这么想好,他几乎预料到文博士必定会失败,虽然不是幸灾乐祸,可是觉得只有看到文博士的失败才公道,才足以解气。好了,为眼前这个事,他得拚命帮文博士的忙,因为帮助文博士,也就是帮助建华。事情成了以后,那就各走各的了,唐先生反正对得起人,而不能永远给文博士作保镳的。
那个将要成立的什么委员会有点象蜗牛,犄角出来得快,而腿走得很慢。委员既都是兼职,自然大家谁也不十分热心去办事,而且每个委员都把会里的专员拿到自己手中,因为办事的责任都在专员身上,多少是个势力;即使不为势力,到底能使自己的人得个地位也是好的。大家彼此都知道手里有人,所以谁也不便开口,于是事情就停顿下去。争权与客气两相平衡,暂且不提是最好的办法。
唐先生晓得这个情形,所以他的计划是大包围:直接的向每个委员都用一般大的力量推荐文博士。然后间接的,还是同样的力量,去找委员们的好朋友,替文博士吹嘘;然后,再用同等的力量,慢慢的在委员们的耳旁造成一种空气,空气里播散着文博士的资格,学问,与适宜作这个事。一层包着一层,唐先生造了一座博士阵。这个阵法很厉害:用一般大的力量向各委员推进,他们自然全不会挑眼。他们自己手里的人既不易由袖中掏出来,而心目中又都有个非自己的私人的第三者,自然一经提出来,便很容易通过。他们还是非提出来个人不可,事情不能老这么停顿着,况且四外有种空气,象阵小风似的催着他们顺风而下。在这阵小风里刮来一位人,比他们所要荐举的私人都高着许多,他们的私人都没有博士学位;为落个提拔人才的美名,博士当然很有些分量。
这个大包围已渐次布置完密;用不着说,唐先生是费了五牛二虎的力量。难处不在四面八方去托人,而是在托得恰好合适,不至于使任何一角落缺着点力量,或是劲头儿太多;力气一不平匀,准出毛病。所以,每去见一个人,他要先计算好这个人的分量原有多么大,在这件事情上所需要他的分量又是多么大。这样计算好,他更进一步的要想出好几个这样的人来,好分头去包围全体委员。好不容易!
不过,不管多么困难吧,阵式是已经摆好。现在他只缺少一声炮号。他需要个放炮的人,炮声一响,文博士与建华便可以撒马出阵了。他一想便想到焦委员。假若焦委员能在此时给委员会的人们每人一封信,或一个电报,都用同样的话语,同样的客气;阵式已经摆好,再这么从上面砸下件法宝来,事情便算是没法儿跑了。他想跑一趟,去见焦委员。
可是,他又舍不得走,假若自己离开济南,已摆好的阵式万一出点毛病呢!谨慎小心一向是他的座右铭。况且,即使事情不能成功,这个阵式也不白摆,单看着它玩也是好的,就如同自己作的诗,虽然得不到什么报酬,到底自己哼唧着也怪好玩。什么事情都有为艺术而艺术的那么一面儿,唐先生入了迷。打发建华去吧,又不放心;会办事的人没法儿歇一歇双肩,聪明有时候累赘住了人,唐先生便是这样。既然不放心建华,他就更不放心文博士。文博士,在唐先生心中,只是个博士而已,讲办事还差得许多呢!振华是有主意的,可是唐先生不肯和她商议;近来他觉得女儿有点别扭。她老看不起他的主张与办法,他猜不透她是怎回子事。大概是闹婆婆家呢,他想。好吧,等把建华的事办完了,再赶紧给她想办法,嗐!作父亲的!他叹了口气
恰巧,焦委员赴京,由济南路过。唐先生找了文博士去,商议商议怎样一同去见焦委员。火车只在济南停半点钟,焦委员——唐先生打听明白——又不预备下车,他们只能到车上见他一面,所以得商量一下;况且想见焦委员的人绝不止于他俩,他俩必须商议好,怎样用极简单而极有效的言语,把事情说明,而且得到他的帮助。要不然,唐先生实在不想拉上文博士一同去。
见了文博士,唐先生打不起精神报告过去的一切。为这件事的设计他自信是个得意之作,对个不相干的人他都想谈一谈;唯独见了振华与文博士,他的心与口不能一致,心里想说,而口懒得张开。他恨文博士这样吃现成饭,他越要述说自己的功绩,越觉得委屈。所以,他莫若把委屈圈在肚子里。
也幸而他没悦,因为文博士根本不预备听这一套。文博士已和丽琳打得火热,几乎没心再管别的事了。在初到杨宅去的时候,他十分怕人家不接受他。及至见着丽琳,而且看出成功的可能,他又怀疑了她,几乎想往后退一退。赶到丽琳把他完全捉住,他死了心随着她享受,好象是要以真正的爱去补救与掩饰自己来杨宅求婚的那点动机。丽琳给了他一切,他没法再管束自己,一切都是白白拾来的,那么遇上什么就拾什么好了,他不能再去选择,甚至不再去思索,他迷迷糊糊的象作着个好梦。他已经非及早的与她定婚不可了,定婚就得结婚,因为他似乎已有点受不了这种快乐而又不十分妥当的生活,干脆结了婚,拿过钱来,好镇定一下,想想自己的将来的计划吧。他相信丽琳必有很多的钱,结婚后他必能利用她的钱去作些大的事业。这样,丽琳的诱惑与他的甘心追随,把他闹得胡胡涂涂的;那点将来用她的钱而作些事业的希望,又使他懒得马上去想什么。所以,他差不多把唐先生所进行的事给撂在了脖子后头,既没工夫去管,也不大看得起它;他现在是度着恋爱的生活,而将来又有很大的希望,谁还顾得办唐先生这点小事呢!
唐先生提到去见焦委员。呕,焦委员,文博士倒还记得这位先生,而且觉得应当去见一见,纵然自己浑身都被爱情包起来,也得抽出点工夫去一趟。事情成不成的没多大关系,焦委员可是非见不可。焦委员是个人物,去见一见,专为他回来告诉丽琳一声也是好的。他很大气的,好象是为维持唐先生似的,答应了车站去一趟,至于见了焦委员,应当说什么话,那还不好办,随机应变,用不着多商议。他觉得唐先生太罗哩罗嗦,不象个成大事的人。
文博士的神气惹恼了唐先生。唐先生是不大爱生气的人,而且深知过河拆桥并不是奇怪的事,不过他没想到文博士会变得这么快,仿佛刚得了点杨家的便宜,就马上觉得已经是个阔人了似的。连唐先生也忍不住气了。唐先生给了他一句:“婚事怎样?”
文博士笑了,笑得很天真,就象小孩子拾着个破玩具那样:“丽琳对我可真不错!告诉你!唐先生,我们就要定婚,不久就结婚,真的!一结婚,告诉你,我就行了!我先前不是说过,留学生就是现代的状元,妻财禄位,没问题!定婚,结婚,还都得请你呢,你是介绍人呀;你等着看我们的小家庭吧!以我的知识,她的排场,我敢保说,我们的小家庭在济南得算第一,那没错!你等着吧,我还得求你帮忙呢。那什么,”他看了看表,“就那么办了,车站上见,我还得到杨家去,到时候了,丽琳等着我看电影去呢!去不去,唐先生?”
唐先生的鼻子几乎要被气歪了,可是不敢发作,他还假装的笑着,说:“请吧,我没那个工夫,也没那个造化!”“外国电影,大概你也看不明白!连丽琳先前都有时候去看中国片,近来我算把她矫正过来了,而且真明白了怎样欣赏好莱坞的高尚的艺术。教育程度的问题!好,再会了,车站上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