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什么也不留给你!"列别杰夫激动地叫道。
"听我说,列别杰夫,"公爵掉过头去不理那个年轻人,断然说道,"我凭自己的经验知道,只要您愿意,您是一个很能干的人。。。。。。我现在时间很少,如果您。。。。。。对不起,我忘了,请问您的名字和父称怎么称呼?""季—季—季莫费。""还有呢?""卢基扬诺维奇。"屋里的人都笑起来。
"胡说八道!"那外甥叫道,"连这种事都要扯谎!公爵,他根本不叫季莫费。卢基扬诺维奇,他叫卢基扬。季莫费耶维奇!嗯,你倒说说,你干吗要扯谎呢?真是的,你叫卢基扬也好,季莫费也好,不都一样吗,这跟公爵有什么相干呢?告诉您吧,他完全出于一种爱撒谎的恶习!""难道当真?"公爵不耐烦地问道。
"我的确叫卢基扬。季莫费耶维奇,"列别杰夫尴尬地点头道,他老老实实地低下了眼睛,又把手按在心口。
"您干吗要这样呢,唉,我的上帝!""出于自谦,"列别杰夫低声说,说时他把头低得更低了,态度也显得更老实了。
"唉,干吗要自谦呢!我只是想知道,现在在哪里可以找到科利亚!"公爵说,说罢便转过身去想离开。
"我可以告诉您科利亚在哪儿,"那个年轻人又自告奋勇地说。
"不不不!"列别杰夫气急败坏地上前阻拦道。
"科利亚昨天就住这儿,可是今天一早出去找他的将军了。公爵,天知道您为什么要把将军从监狱里保释出来。还在昨天,将军就答应晚上到这儿来住,但是没来。他很可能住在离这儿不远的天平旅店。因此科利亚不是在那儿,就是在帕夫洛夫斯克的叶潘钦家别墅。他身边有钱,昨天就想去了。因此,不在天平旅店,就在帕夫洛夫斯克。""在帕夫洛夫斯克,在帕夫洛夫斯克!。。。。。。不过咱们上这儿来,上这儿的小花园来。。。。。。喝点咖啡。。。。。。"列别杰夫拉住公爵的手,把他硬拽出去。他们走出房间,穿过一个小院,走进一座花园门。里面果然有一座很小。很美丽的小花园,因为天气好,园中已是春满枝头,一片新绿。列别杰夫请公爵坐在一张绿色的木头长椅上,面对一张埋在地下的绿色桌子,他自己就在公爵对面坐下。过一会儿,果然端来了咖啡。公爵没有拒绝。列别杰夫继续巴结而又目不转睛地观察着公爵的脸色。
"我不知道您还有这么好的一座房产,"公爵说,那神情似乎别有所思。
"没—没娘的孩子,"列别杰夫蜷缩着身子开口道,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公爵心不在焉地望着前方,当然早已忘掉了自己刚才提的问题。又过了约莫一分钟;列别杰夫在窥视,在等待。
"啊,你说什么?"公爵仿佛倏地清醒过来似地问道,"哦,对了!列别杰夫,您自己也知道咱俩有什么事:我是接到您的信才来的。您说吧。"列别杰夫犹疑不定,想说什么,但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什么也没有说。公爵略等片刻,凄苦地一笑。
"我对您似乎还是很了解的,卢基扬。季莫费耶维奇:您大概没想到我会来吧。您以为我决不会一接到您的通知就从我所在的那个穷乡僻壤赶来,您写这封信只是为了洗刷一下自己的良心。可是我居然来了。好啦,得啦,别再骗我啦。别再搞一仆二主啦。罗戈任到这里来已经三星期了,这我全知道。您是不是像上回那样把她出卖给他了呢?您照实说吧。""这恶棍自己打听出来的,自己打听出来的。""别骂他啦;他那样对您当然不好。。。。。。""把我痛打了一顿,心可狠啦!"列别杰夫突然十分激动地接口道,"在莫斯科,还放狗咬我,满街追我,那是一只跑得很快的猎狗。一只可怕的狗。""您把我当三岁小孩啦,列别杰夫。请您告诉我,她这回在莫斯科是当真离开他了吗?""当真,当真离开他了,又是在快结婚的时候。那家伙以为指日可待,可是她却跑到彼得堡来了,而且一下车就跑来找我:‘救救我,把我藏起来,卢基扬,也别告诉公爵。。。。。。,公爵,她怕您竟胜过怕他,这叫人百思不得其解!"列别杰夫说罢,狡猾地伸出一个手指,指指脑门。
"现在您又把他们凑合在一起了?""公爵大人,我怎么能。。。。。。我怎么能不让他们在一起呢?""好啦,够啦,我自己会全部打听出来的。不过请您告诉我,她现在在那儿?在他那儿?""噢不!没有那事儿!她还是独自一人。她说,我是自由的。您知道吗,公爵,她非常坚持这点。她说,我还是完全自由的!她还住在彼得堡地区(现名彼得格勒区,由涅瓦可三角洲的四个岛屿组成(药局子岛。彼得岛。兔子岛和彼得格勒岛),因彼得堡城始建于此,故名。),住在我小姨子家,跟我写信告诉您的时候一样。""现在还住那儿?""还住那儿,除非有时候天气好,到帕夫洛夫斯克去,住在达里娅。阿列克谢耶芙娜的别墅里。她说:‘我是完全自由的,;昨天她还向尼古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即科利亚。这是科利亚的大名和父称。)夸耀了好一阵自己的自由呢。这不是好兆头,您哪!"列别杰夫说罢咧开嘴笑了笑。
"科利亚常常到她那儿去吗?"
"这孩子做事不牢靠,让人莫名其妙,嘴上又没个把门的。""您是很久以前到她那儿去的吗?""天天,我天天去。""那么说,昨天也去了?""没有;还是大前天去的,您哪!""可惜您喝了点酒,列别杰夫!不然的话,我还有些话要问您。""没那回事,我一点没喝醉!"列别杰夫把两眼睁得大大的,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请问。您离开她的时候她是什么样子?""若有所失。。。。。。""若有所失(这是一句双关语。原意有拍马。谄媚。逢迎的意思,故有此问。)?""她好像把什么东西丢了,老在找什么东西似的。她一想到这桩婚事就恶心,就有气。至于对他,无非把他看作一块桔子皮罢了,充其量如此,也许还更甚于此,想起他来就害怕,就恐怖,甚至不许人谈到他,除非万不得已才跟他见个面。。。。。。他对这点也一清二楚!可是又拿她没辙!。。。。。。她惶惶不安。冷嘲热讽。言行不一,脾气很坏。。。。。。""言行不一。脾气很坏?""脾气很坏;上回,因为我说错了一句话,她差点没揪我的头发。于是我就用《启示录》给她祛病禳灾。""怎么回事?"公爵以为听错了,反问道。
"给她念《启示录》。她是个想象力十分活跃的女人,嘿嘿!再说,就我观察所得,她非常喜欢严肃的话题,尽管这是不相干的话题。她很喜欢人家跟她谈这类话题,甚至把这看成人家看得起她。是的,您哪。我讲解《启示录》很有一套,已经讲了十五年。她同意我的看法,现在我们正处在第三匹黑马的时代,即骑马人手里拿着天平的时代,因为现今这世道,一切都建筑在天平和契约上,人人寻找的都只是自己的权利:‘一钱银子买一升小麦,一钱银子买三升大麦,。。。。。。再有就是自由的精神,纯结的心灵,健全的体魄,而且还想同时保有上帝恩赐的一切。但是只靠权利是保不住这些东西的,因为随之而来的是灰马,它的名字叫死亡,而在它之后就已经是地狱了(以上参见《新约。启示录》第六章。《启示录》中含有基督教对于世界末日和末日审判的预言。在这一章和前面两章中讲到,天门洞开,天上出现了一个宝座,宝座上坐着一位神,手持书卷,里面都写着字,用七印封严了,只有羔羊配打开这封印。羔羊开第一印的时候,出现了一匹白马,马上的人手持弓箭,成为得胜的征服者;开第二印的时候,出现了一匹红马,骑马的人大权在握,大肆杀伐,世人互相残杀,没有了和平:开第三印的时候,出现了一匹黑马,马上的人手持天平,锱铢必较。开第四印的时候,出现了一匹灰马,骑有马上的人,名字叫死亡,他用刀剑。饥荒。瘟疫和野兽杀害地上四分之一的人。以后,开其他印的时候,则相继出现山崩地裂,日月无光,末日审判,世界末日。作者用这种象征性的譬喻形象,批判了资产阶级和资本主义文明,并暗示世界上的恶人都将在末日审判时下地狱,受永刑。)。。。。。。我们碰到一起的时候,常谈这一类话;。。。。。。这对她影响很大。""您自己真这么信吗?"公爵用奇怪的目光端详了一下列别杰夫,问道。
"我信,所以才讲。因为我赤条条,一无所有(源出《启示录》第三章第十七节。原文是:"你是那困苦。可怜。贫穷。瞎眼。赤身的。"),是人生循环中的沧海一粟。有谁把我列别杰夫当人呢?任何人都在想方设法戏弄我,差点没用脚踹我踢我。可是在讲解《启示录》上,我却可以和达官贵人平起平坐。因为智慧高于一切!达官贵人坐在自己的安乐椅上揣摩圣义时。。。。。。也在我面前发抖。前年,在复活节前,有一位大官尼尔。阿列克谢耶维奇听说有我这么个人(当时我还在他老人家的厅里供职),就特意让彼得。扎哈雷奇把我从值班室叫到他的办公室去,当其他人都出去以后,他问我:‘你当真是研究敌基督(基督教名词。这里指《启示录》中迫害基督徒的怪善。)的行家吗?,我没有隐瞒,我说:‘鄙人正是。,接着我便开始讲解,绘声绘色,非但没有减少恐怖,反而打开譬喻的画卷,以想象来加强恐怖,并且举了一些数字(据《启示录》说,侍奉主的基督徒必须被杀害到一定数目后,才能得到救赎,升天堂,享永福。)。他老人家苦笑了,听到数字以及诸如此类的描述后发起抖来,请我把书合上后快走,过复活节的时候还对我传令嘉奖,可是过了复活节,他就把灵魂交给了上帝。""那能呢,列别杰夫?""真是这样。吃过饭,从马车上摔下来,太阳穴撞到马路边的矮石柱上,于是就像个小孩一样,像个小孩一样,立刻咽了气。据履历表记载,他当时七十三岁;可是鹤发童颜,浑身洒满了香水,老是笑眯眯的,像小孩一样。据彼得。扎哈雷奇当时回忆:‘这,不幸被你言中了,,他说。"公爵站起身来。列别杰夫对公爵站起来感到很惊讶,甚至感到很为难。
"您居然无动于衷,嘿嘿!"他谄媚地大着胆子说。
"真的,我觉得不大舒服,可能因为旅途劳顿,脑子昏昏沉沉的,"公爵皱起眉头,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