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又穿过公爵已经走过的那一个个房间;罗戈任稍微走在前面一点,公爵紧跟在他后面。他俩走进一座大厅。这里墙上挂着几幅油画,全是主教们(一七二一年,彼得大帝对俄罗斯正教会进行改革,取消牧首制,成立主教公会。一九一七年恢复牧首制。)的肖像和风景画,由于画面黝黑,什么也看不清。在通向另一间屋子的房门的上方,挂着一幅形式相当奇特的油画,约两俄尺半宽,但是高不过六俄寸。上面画的是刚从十字架上卸下来的救世主(指耶稣。)。公爵对这画匆匆一瞥,似乎想起了什么,但是没有停下来细看,就想走出门去。他感到心里很难受,想赶紧离开这所房子。但是罗戈任蓦地在这幅画前停了下来。
"瞧,这里所有的画,"他说,"都是拍卖的时候先父用一。两个卢布买下来的,他喜欢画。有一位懂行的人把这里的所有的画全看了一遍;他说:都是些废物,只有这幅(就是门上的这幅,也是花两卢布买来的)不是废物,居然有人出价三百五十卢布,向先父买这幅画,还有一位姓萨韦利耶夫的商人,名叫伊万。德米特里奇,他很喜欢画,甚至出到四百卢布,而上星期,居然有人向舍弟谢苗。谢苗内奇出到五百。我把这画硬留下了。""这。。。。。。这是汉斯。霍尔拜因一幅画的摹本,"公爵把这幅画端详了一遍后,说道,"虽然我不是了不起的行家,但是看得出来,这幅画临摹得很好。我曾在国外看到过这幅画,怎么也忘不了(作者这里指的是德国肖像画家小霍尔拜因(一四九七—一五四三)画的一幅油画《死基督》。作者曾于一八六七年在瑞士巴塞尔看到到过这幅画。这画给作者留下极其强烈的印象。下文作者通过伊波利特之口还要提到这幅画)。但是。。。。。。你怎么啦。。。。。。"罗戈任蓦地撇下画,从原来走的那条路向前走去。当然,罗戈任的心不在焉,再加上他身上突然出现的那种特别而又奇怪的激动情绪,也许可以说明他所以这样忽冷忽热的原因;但是公爵还是有点奇怪,谈话竟这么突然中断了:这话并不是他开的头,可是罗戈任居然不理睬他说的话。
"我说列夫。尼古拉耶维奇,我早就想问你,你是不是信仰上帝?"罗戈任走了几步后,又突然开口问。
"你问得多奇怪,而且。。。。。。你的眼神也很怪!"公爵无意中说道。
"我喜欢看这幅画,"默然片刻后,罗戈任又嘟囔道,仿佛又忘了刚才提的那个问题。
"喜欢看这幅画!"公爵蓦地产生一个想法,他突然叫起来,"喜欢看这幅画!可是看了这幅画,有人会丧失信仰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看过这幅画后,曾对他夫人安娜。格里戈里耶芙娜说过同样的话。)!""倒也是,"罗戈任出人意料地突然肯定道。这时他们已经走到紧靠出门的地方。
"怎么?"公爵蓦地站住,"你说什么呀!我随便开句玩笑,你倒当真了!再说,你干吗问我是不是信仰上帝?""没什么,随便问问。我从前就想问你。现在不是有许多人不相信上帝了吗。有个人喝得醉醺醺地对我说,在我们俄国,不信仰上帝的人比全世界不信仰上帝的人加在一起还多,你在国外住过,怎么样,这话对吗?他说:‘我们要做到这一点比他们容易些,因为我们走得比他们远。,。。。。。。"罗戈任苦笑了一下;他提完自己的问题后,就抓住门锁把手,蓦地打开了门,等公爵出去。公爵很惊讶,但还是出去了。罗戈任也跟在他后面走到楼梯平台上,随手关上了门。他俩面对面地站着,似乎两人都忘记了他们到什么地方,现在要干什么。
"别了,"公爵伸出手来说道。
"别了,"罗戈任说,紧紧地,但是完全机械地握着公爵伸给他的那只手。
公爵走下一级楼梯,又转过身来。
"关于信仰"他微微一笑,开口说道(他显然不愿意就这样离开罗戈任),此外,他忽然想起一件事,一想到这事,他又兴奋起来,"关于信仰,上星期,我在两天内遇到了四件不同的事。早晨,我在一条新修的铁路上坐火车,在车上跟一位姓斯的先生(这里提到的斯先生,据考证,可能是指作者青年时代的一位好友,革命团体彼得拉舍夫斯基小组的成员斯佩什湿夫(一八二一—一八八二)。他的观点有明显的唯物论和无神论倾向。)谈了大约四小时,我跟他立刻成了朋友。我过去就常常听人家说起他,说他是个无神论者。他这人的确很有学问,我很高兴能够跟一个真正有学问的人谈话。此外,他还是一个少有的非常有教养的人,因此他跟我说话时,竟把我看作一个在认识能力和理解能力上跟他完全相等的人。他不相信上帝。不过有一个情况使我很吃惊:他谈来谈去,好像根本没有谈到点子上,我所以吃惊,还因为我过去也遇到过许多不信仰上帝的人,我也读过许多这样的书,但是我总觉得,无论是他们说的还是书上写的,好像根本没有说到点子上,虽然表面看,好像在谈那个问题。我当时就向他说明了我的这一想法,但是也可能我没有说清楚,或者不善于表达,因为他什么也没听明白。。。。。。晚上,我在县城的一座客栈里留宿,这家客栈刚发生一桩凶杀案(据作者自述,这件凶杀案是确有其事的,此案发生在一八六七年,杀人犯是个农民,被杀的是个小市民,杀人动机是为了一块手表,而且凶手杀人时还向上帝默祷:"主啊,看在基督份上,饶恕我吧!"),就发生在昨天夜里,因此我一到就听见大家在谈这件事。两个农民,都上了年纪,都没有喝醉酒,而且早就互相认识,是朋友。他俩喝了茶,想睡在一起,住在同一间小屋里。但是最近两天,一个农民无意中发现另一个农民有一块银表,挂在一根用黄珠子串的表链上,他从前大概不知道他有这块表。这人不是贼,甚至很清白,也很老实,按农民的生活水平看,也完全不穷。但是他非常喜欢这块表,这表对他很有诱惑力,他终于经不住诱惑:拿起刀来,趁朋友转身的时候,蹑手蹑脚地走到他身后,对准了,然后举首望天,画了个十字,痛苦地默默祷告:‘主啊,看在基督份上,饶恕我吧!,。。。。。。接着便当头一刀,劈死了他的朋友,就像宰头羊似的,掏走了他的表。"罗戈任听罢笑得前仰后合。他哈哈大笑,好像生了病,病情发作似的。他刚才还愁眉不展,现在却大笑不止,看他这模样,真叫人心里纳闷。
"我就喜欢这个!不,简直妙极了!"他像抽风似地叫道,差点喘不上气来。"一个人根本不信上帝,另一个人非但信,而且信到杀人的时候还要祷告。。。。。。不,公爵老弟,这决不是你杜撰得出来的!哈哈哈!不,这太妙了!。。。。。。""第二天一早,我上街遛达,"虽然罗戈任还在抽风和打摆子似的大笑不止,但是等他的笑声一停,公爵又接着说,"看见一个衣衫褴褛。喝醉酒的士兵在木板铺的人行道上东摇西晃地走着。他走到我跟前,说道:‘老爷,买下这十字架吧,银的,总共才跟你要二十戈比;银的!,我看见他手里拿着一个十字架,大概刚从身上摘下来,还拴着根浅蓝色的。戴得很旧了的带子,但是一眼就看得出来,这不过是个真正的锡十字架,体积很大,呈八角形,上刻满了拜占廷花纹。我掏出一张二十戈比的票子,给了他,而且立刻把这十字架挂在自己身上,。。。。。。从他脸上看得出来,他很得意,因为他居然把这个笨老爷骗了,而且毫无疑问,他会立刻前去把这用十字架骗来的钱买酒喝。我回到俄国后,老兄,各种千奇百怪的事见多了,我当时印象很深,感慨万千;过去,我对咱们俄国什么也不了解,像个不会说话的牲口一样渐渐长大,我在国外这五年,想起俄国,也充满了幻想。我一边走一边想:不,先不要对这个出卖基督的人说三道四。只有上帝知道,这些醉生梦死的人在想什么。一小时后,我在回客栈的路上又遇到一个乡下女人,怀里抱着吃奶的孩子。这女人很年轻,这孩子也才出生六。七个星期。这孩子向她嫣然一笑,据她观察,这是他出生以来头一次笑。我看着她十分虔诚地画了个十字。我问她:‘大姐,你干吗呀?,(我当时什么都问。)她说:‘一个母亲发现自己的孩子头一次笑,做母亲的那份高兴呀,都这样。就像上帝在天上,每次看到一个罪人在他面前真心诚意地跪下来祷告时,所感到的喜悦一样。,这是那个女人对我说的,这几乎是她的原话,她说出了那异常深刻。异常透彻,而且真正符合宗教教义的思想,在这思想里。基督教的本质一下子全部表露出来了,也就是,应当把上帝看作我们的亲生父亲,把上帝对人的喜悦看作父亲对亲生孩子的喜悦,。。。。。。这就是基督的最主要的思想(参见《新约。路加福音》第十五章第七节:"我告诉你们,一个罪人悔改,在天上也要这样为他欢喜。")!一个普普通通的女人!诚然,她是母亲。。。。。。但是谁知道,也许这女人就是那个士兵的妻子呢。听我说,帕尔芬,你方才问我,这就是我的回答:宗教感情的实质既不能归结为任何论述,也不能归结为任何过失感和犯罪感,更不能归结为无神论对宗教的种种抵牾;这里别有一种不能言传的意蕴,永远别有一种意蕴;无神论的说三道四,永远是隔靴搔痒,似是而非,永远说不到点子上。但主要的是,你可以在俄国人的心灵中最清楚,最迅速地看到这一点,这就是我的结论!这就是我离开俄国时带走的我的最主要的信念。是可以大有作为的,帕尔芬!请相信我,在我们俄国这块土地上还是可以大有作为的!你想想,咱俩在莫斯科的时候,有一个时期常常见面,也常常谈心。。。。。。我根本就不曾想现在会回到这里来!也根本,根本不曾想到要跟你见面!好了,有什么办法呢!。。。。。。别了,再见!愿上帝不要离弃你!"他转过身去,开始走下楼梯。
"列夫。尼古拉耶维奇!"当公爵走到第一个拐弯处的楼梯平台时,帕尔芬在楼上喊道,"你跟那个当兵的买的十字架带在身边吗?""是的,在我身上。"于是公爵又停下来。
"拿上来给我看看。"
又出了怪事!他想了想!走上楼去,他给他看了看自己的十字架,但是没有把它从脖子上摘下来。
"送给我吧,"罗戈任说。
"干什么?你难道。。。。。。"公爵不想割爱,不想把这个十字架送人。
"我要戴它,我把自己的拿下来给你,你戴。""你想交换十字架吗?好,帕尔芬,如果是这样,我乐于从命;咱们就此结为把兄弟。(俄俗:结拜兄弟,应彼此交换十字架。)"公爵摘下自己的锡十字架,帕尔芬则解下自己的金十字架,彼此进行了交换。帕尔芬默然不语。公爵心情沉重而又诧异地发现,过去那种不信任,过去那种近乎嘲笑的苦涩的微笑,似乎仍旧没有离开他那位结拜兄长的脸,起码在倏忽之间表现得很强烈。罗戈任最后默默地拿起公爵的手,站了片刻,似乎想干什么而又拿不定主意;最后他忽然拉着公爵就走,用很低很低的声音说道:"跟我走。"他们穿过二楼楼梯的平台,在他们刚才出来的那扇门的对面拉了拉门铃。有人很快给他们开了门。一位浑身伛偻。身穿黑衣。包着头巾的老妇人,默默地。低低地向罗戈任鞠了个躬;罗戈任匆匆问了她句什么话,也没停下来等她回答,就领着公爵穿堂入室,继续往前走去。他们又走过一些黑黢黢的房间,这些房间异乎寻常地清冷和干净,屋里陈设着古老的家具,蒙着干净的白布套,显得十分清冷。肃穆。罗戈任不经通报就把公爵领进一个不大的房间,看去像座客厅,中间用光亮的红木板壁隔开,两侧各有一门,其中的一扇门的后面大概是卧室。在客厅一角,靠近壁炉,在一张安乐椅上坐着一位瘦小的老太太,从外表看,还不算太老,甚至面容还相当健康。愉快,脸也圆圆的,但是已经满头白发,乍一看就可以断定,她已经完全返老还童,变成老小孩了。她身穿黑色的毛料长裙,脖子上围着一条黑色的大头巾,头戴一顶又白又干净。系着黑色缎带的包发帽。她的两脚搁在一张小板凳上。她身旁坐着另一个穿戴得很干净的老太婆,岁数比她略大,也穿着孝服,也戴着白色包发帽,看样子大概是什么陪伴老妪(一译女食客,指寄人篱下。依人为生的穷女人。她们的任务是陪女主人闲谈。玩牌或者念书给她们听。)吧,她在默默地织袜子。她们俩大概一直不言不语,默然相对。头一个老太婆一看到罗戈任和公爵,就向他俩微微一笑,和蔼可亲地向他们点了几下头,表示欢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