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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部分(第1页)

清楚这是一场谎言,每当遭遇到美丽哀伤的于事无补的真相时他总会这样说。但是仍有许多个夜晚,他进屋后会给她一个亲吻,然后跪在壁炉前生火,两个人开始玩过家家的游戏,餐桌上摆放着热气腾腾的饭菜,还有红酒,在她洗盘子时他会边看报纸边用依地语大声评论着——那些是他们弥足珍贵的夜晚。她给他讲从裁缝间里听来的家长里短,内容并非寡然无趣(谁的胸其实没有看上去那么大啦,哪个绅士有穿女式束胸衣的怪癖啦),而他会告诉她(“这事可别说出去,明白吧?”)他欠了投资商多少钱啦,哪些老朋友将要被他排挤出局啦等等。

鲁本的到来总是会让她多做些准备,不过她并不介意。将杏仁乳擦遍全身,双手在温热的橄榄油和牛奶中浸泡十分钟以去除异味,将头发别了又别,直到它看起来美妙诱人,全然看不出她曾把手插进头发里捣鼓了一整天的痕迹。希望鲁本今晚不要来,因为那样她就没时间读报了。

她用胯撞开了门,怀中抱着麦尔的饼干、鲁本的青鱼,还有她自己的发夹和卷发锡纸。表妹莱斯莉突然出现在她面前,高高扬起头,带着甜美的笑容张开双臂,仿佛她是专程赶到美国来帮莉莲处理那些被雨浇透的纸袋的。莉莲把那一盒子饼干和青鱼抱得很稳,还想到了把钥匙放进钱包里,她并没有像莱斯莉设想得那样昏厥过去。莱斯莉自己倒是觉得,昏厥是应对窘境的绝妙方法,屈膝并垂下头的姿势她练习过无数次,无论何时,只要有那么一小块儿地方,她都可以表演一场昏厥的戏。

莉莲向前走了一步站住了,和她表妹之间隔着六英寸的距离。这是她的表妹,还没有死去,也不在俄国,让莉莲完全抓不到头绪,她只知道一个女孩儿正站在她的房间中央,带着一副惊惧的神情。莱斯莉心底涌出几分歉意,因为她已穿上了莉莲的睡衣并用了莉莲的发油。一个暴风雨中的孤儿,一个来自偏远山村的可怜的小表妹,不应该是眼前这个天鹅绒罩身,散发着薰衣草香气的人。

莱斯莉已经喜欢上了美国。她喜欢从酒吧里传出的音乐,喜欢美式穿戴的男人们递送过来的炫亮的目光,喜欢步履匆匆的美国女孩儿腿上光鲜的透明丝袜,喜欢那些她看不懂的炫目的标牌。她喜欢从爱利斯岛和友善的医生那里闪电般潜逃的经历,喜欢与弗里达表姐共享的暂短的晚餐,弗里达很高兴看到莱斯莉还活着,更高兴知道这个丫头不需要寻觅住处。(“你没收到我的信?”莱斯莉说,“不过没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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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会把你拉到身边(2)

莱斯莉也喜欢莉莲的房间,并发现这房间有纸一样脆弱的门锁。她喜欢莉莲的沐浴油,将全身上下包括头发涂抹个遍,把自己弄得香喷喷的,在沐浴之后她平躺在莉莲的浴盆里,很是享受。莉莲是如何走到这一步的对莱斯莉而言是个迷,但转念想到这是在美国,一切似乎又不言而喻了。莉莲的绿色天鹅绒睡裙胸口紧了些,不过也还不错。莱斯莉注意到整个公寓房间缀满了深浅不一的绿色就像一座花园,而地毯上正有鲜花在绽放,她对此也十分喜欢。

听到钥匙在门锁里搅动,她便站到房间中央。她伸出双臂然后又垂下来。她两手紧扣在一起。她把手背到身后。她又伸出双臂。她注视着门。

一切罪过之初皆有恐惧,莱斯莉为此沮丧烦忧;她可能计算错误了,这场辉煌的冒险历程也许会尚未开始便告结束,而她最后能得到的也许只是她所希冀之全部的一个碎片而已。莱斯莉一下子跪倒在地,将莉莲空着的那只手拉到面前。

“苏菲还活着,”莱斯莉说,“她还活着。”

然后她晕厥过去。

莉莲把莱斯莉安顿到床上,接着清理了浴盆。今晚麦尔或鲁本会不会来,何时来,哪一个来,是否会同时来然后抛硬币接着在厨房地板上轮流占有她,这些都已经无所谓了。

莉莲爬上床,躺在莱斯莉身边。那件睡裙已被莱斯莉脱掉扔在了地板上,她赤身裸体蜷缩着侧卧在床上,双臂在胸前交叉。她身体像火炉一样温暖。莉莲深吸一口气让自己镇定下来,突然闻到她母亲的味道,汗味,绿圆葱味,还有以一道完美的棕色弧线从锅的一端翻越到另一端的荞麦、燕麦散发出的烧焦的坚果味。这张床上瞬间躺满了她死去的家人,莱斯莉这时翻了个身,挪到他们中间,手放在莉莲的肩膀上。她用含混不清的依地语说道:“我该不该告诉你呢?”接着她等都没等便说了出来。

几乎所有人家都朝西边逃走了,除了品斯基一家。他们从克里姆博格家的院子后面穿过去,准备沿公路朝东走(莱斯莉没告诉她,他们是在寻觅别人剩下的东西,准备掠走邻居们逃跑时没能带走的最后那点儿财物)。他们在莉莲家附近找到了一小堆沾满泥巴的东西,就在鸡舍台阶旁。那个泥巴堆就是苏菲,睡衣的褶边上满是血迹和污秽,脚丫上粘着砂砾,已经掩埋过三个婴儿的品斯基太太对品斯基先生说,利波家的人都死光了,他们得带这个孩子一起去西伯利亚,她不想听他说不。“是治安官卡奇科夫告诉我这些的。”莱斯莉说,“除了把给你写的信寄到弗里达那儿去之外,我所能做的就只有来美国,把事情亲自讲给你听。”

“我没收到你的信。”莉莲说着,吻了一下莱斯莉的额头。她把毯子朝上拽了拽,盖住莱斯莉的脖子,又把毯子掖好。莱斯莉刚要说话,莉莲捂住了她的嘴。莉莲的耳中一阵嗡鸣,即使让莱斯莉发声,她也什么都听不到。

莉莲披上她的旧棉袍,站在窗前。她决定要将那件绿色天鹅绒睡裙送给莱斯莉或者干脆烧掉,穿着它就如同躺进棺材一样难以忍受。她感到皮肤被刺痛,脖颈上的汗毛阵阵竖立,仿佛有鬼魂在房间里进进出出。这还没那么糟,她曾经睡在父母的坟堆顶上,一刻不停地叨念着珈底什祷文,直到那些泉涌而出的词句再无任何意义;她也曾穿着睡衣披着毯子在普里皮亚季河岸边的泥土中坐上许多天,只为了能看到一只小袜子或苏菲的蓝色裙子,直到季节变换时玛丽亚姆姨妈给她拿来去美国的船票。最初的那些天总是黑暗、潮湿,冬雨滴落在她心底的岩石上,离开图罗夫的时候,一切都已结冰。

苏菲的名字,那两个音在莱斯莉的口中回荡。说出她名字的这个人曾见过她,见过她咯咯笑着追赶鸡群,见过她穿着法兰绒睡衣和厚厚的短袜,辫子一支朝上一支朝下,见过她在院子里奔跑,把脸蛋儿埋进列夫·品斯基干涩通红的手掌里。苏菲的名字是一支火柴落到了干木堆上。莉莲体内的冰凌正向下倾泻,支离成无数碎片离开她的身体。几棵火树倒落在冰封的土地上,通体绚烂的橙色,末梢静谧的蓝色,无从熄灭;火苗从一棵树窜到另一棵树,直到树冠之间形成波涛汹涌的火海,火焰像风筝一样升腾天际。莉莲的血管中涌动着火浪,手上和脚上泛起阵阵涟漪。飞鹰与麻雀从黑暗的天空中纷纷降落,划破莉莲的脸颊。她伫立在窗前,睡袍敞开着,将脸和全身都紧贴在冰冷的玻璃上。她在自己的面颊上留下了四道暗红的抓痕,这些抓痕将连续几周不会消褪,而那火焰则将永不熄灭。

我会把你拉到身边(3)

还活着。没有死。

在布鲁克林,艾丝特·布尔斯坦推开房门。铺着厚重毯子的木地板熠熠闪光,丝绸窗帘轻盈地舞动,餐具柜和餐桌上的蕾丝和亚麻布流泻着明亮的白色,有烤土司片一样的松脆质感。莉莲觉得自己像是尘世的污秽,像粘在艾丝特那双出了名的小鞋子底部的一块屎,而艾丝特看着莉莲的神情就如同那也是她所想一样。

艾丝特说,亲爱的,那可是好长一段路途啊。她说,咖啡,还是茶,再来点糕饼吧,贝莉刚刚做了她最拿手的饼干。接着她按铃召唤贝莉,一个长相极其不尽人意的非白人妇女。艾丝特喜欢一切美好的事物,因而每当看到可怜的贝莉,看到她恍惚游移的眼神,她的罗圈腿,看到不知是何顽疾留下的斑点造就的一半白色一半棕色的手臂,艾丝特就几乎会感到痛苦。贝莉放下托盘,朝她们两人笑了笑。

艾丝特说贝莉是家中了不起的好帮手,莉莲点点头。倘若是她嫁给鲁本,她同样会找个相貌平平、一身病的女孩儿来当佣人的。莉莲还没有摘下海蓝色手套(现在她已经懂得了在不算寒冷的天气里戴手套的道理)。她恐怕自己一旦伸手去取杯子或糕点,就会有污血泥垢粪便从她身上落下来,落在所有属于艾丝特的美丽的东西上面。

“我一直在找布尔斯坦先生,”莉莲说,“有些事情需要谈一谈。我想和他聊聊。”

她听出来,自己刚刚发出的w音又陷入v音之中,还好鲁本没有在场纠缠于此,而艾丝特当然毫不在意。即使莉莲深埋在图罗夫的泥土里,艾丝特也不会感到一丝痛心。

艾丝特从她那斯波德陶瓷杯子里饮着茶。那些像牛乳一样细薄的镀金茶杯对她而言是巨大的慰藉,它们像瓷勺子一样将茶水缓缓滑入你的喉咙中。

“跟麦尔说说吧,亲爱的,他会告诉鲁本的。然后鲁本就会找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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