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告诉我的,是一个让我震惊的大秘密。她那苍茫遥远的声音,时刻都会在我的心底轰然做响。她说,隆儿,你是你爹的儿子,你爹却不是你爷爷的骨血!
我呆呆地望着她,望着这个一生一世都从容不迫的我的八十多岁的祖母。我丝毫都不怀疑她是清醒着的,她的眸子里的坚定不容我有半点的怀疑。
她说,你要记住,你不是大王庄人的子孙!
我不顾众人的极力劝阻,亲自到北京去请老专家,当时觉得只是凭借一时的激动。沉下心来,我突然明白一个事实。虽然有为阳城办一个大企业的动力推动,其实我真实的内心,只是试图从那个历史老人的身上,打捞到一点旧时代的遗迹。他们那一代人,衔着历史的陈迹,默默地张望着这个新时代。我之所以喜欢老人,是因为我觉得那一代人身上都浸润着和我祖母一样的旧时代的信息。那种信息伴随着我成长,确实让我着迷,但也让我迷惑。他们对历史的解读和历史的真实到底是什么样的?这个问题不仅涉及到他们,也涉及到我本身: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要干什么?
在我没去北京之前,实际上我已经被自己长期的臆想折磨着,我完全相信了奶奶的话,我在填写各种表格的时候,会突然想不起来我的籍贯到底是哪里?我喜欢沉迷于寻祖问宗的遐想里。有时候,我就试着填上南京的字样,然后看着它泪流满面——那个我从来不曾亲近过的古城啊!我简直是疯了,我为“南京”而骄傲,即使我不是龙,但我是“南京”!我血管里澎湃的,可是秦淮河的血脉啊!
哈哈哈!我仰天大笑,有谁见过如此狂妄的家伙!
我到北京首先见到的是安妮。开始的时候我是自信的,我和她有同样的高度,甚至可以说,我们身上的衣服和血管里流动的血液,无疑都是一样的了。我能与她,一个北京生长的女孩谈笑风声,我能任凭自己挥洒自如,风度翩翩。其实那一刻,那陌生的一刻,我们都在表演着自己,那是相互吸引的开始。我观察着她目光里的反映,我要让她明白,我不是个乡巴佬,我是一个流落的贵族。我并不看重我头上小城市长的官衔,我需要证明的是我的血脉,我的骨头。
我的目光就是在那样一个时刻,突然巡视到了安妮的脚。她没穿袜子,在那样一个有着浓重秋意的天气里,她光着脚,穿着一双精致的高跟皮凉鞋。
阳城的女人当然也有穿高根鞋的,可她们把鞋子穿得惨不忍睹。而我,走了那么多个大大小小的城市,自以为见识过各种鞋子和各样的脚。直到那一天我才知道,高跟鞋是要让什么样的脚去穿的。
支撑我自傲起来的骨头和血统,就是在那一时刻轰然坍塌。我一下子清楚了我奶奶三十多年前的恐惧,我的脚踝骨突然间疼痛得让我难以自持。
我的特有的小王庄的脚啊!
不!不是脚,是脚上的那块骨头。
我不知道是自己错了,还是奶奶错了。
我的脸色是煞白的,幸亏那时她的注意力是在别的事情上,才没看到我的失态。一直到见到那个老人,那种刻骨的疼痛才略微有些缓和。
那个年过八旬面目清癯的老人,我看到他竟然是那般的亲切。安妮喊他爷爷,而我也在心里喊了他爷爷。从对视的第一眼起,我就认定他是我的爷爷。我奶奶在心中藏了一辈子的人,应该就是他这个样子的,而不应该是大王庄村和她一起生活了半个世纪的爷爷。看到他,我的信心又重新复苏了。
他和我一样,是“南京”。
我爱上了安妮的爷爷!我那时不能明白,我是为了我的奶奶爱上他的,我是企图把我奶奶的梦延续下去。我们做梦的年代已经太久远了,但我宁愿在梦里一直走下去,我痴心妄想地要抓住一点坚实的东西。为此,我深深地爱上了他。
爷爷!
从北京回来后,我的心一分钟都不能停止为他们而跳动了。
安妮,一想起这个名字,我的心就有一种被撕裂的疼痛。我爱她,我从见到她的第一秒钟直到最后一秒钟,她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眼神,每一个动作,都深深地活在我的记忆里。每一次与她在一起,甚至是听到她的声音,我整个身体都是颤抖的。我渴望她的气息,我宁可抛弃我的全部,带着她去浪迹天涯。我几乎要疯了,我拼命嗅她留下的气息,我吻她坐过的椅子,亲她靠过的背垫。我不知道,一个男人,一个我这样从没爱过人的男人,竟然会想一个女人想到如此下作的程度。
是的,我是一个没有爱过女人的人。
我给予奶奶的只是还报,是骨肉间的恩情。我的奋斗所争取到的荣耀,我觉得就是对她最大的爱,也是最大的孝了。
我恨许彩霞,我给予她的全部就是恨。也许从理智上讲,我根本不应该恨她。或者从结果上讲,她感受到的或许不是恨,但我恨她!我生活的支架还没搭起来,就被她一脚踹得粉碎。虽然我娶了她,我没有打过她,也没有骂过她,而且给了她一般人享受不到的物质生活,但那种蕴藏在我心底的恨,一分钟都没停止过。她享受的越多,我的恨就越强烈。几乎所有的人都称赞我是一个好人,可日子如果能重复一次,我还会做这样的好人吗?我的人生中最悔恨的一件事,就是没有在我与她的事情上,做一回坏人!
但我不能不承认我要感谢许彩霞,正是她让我从家庭里完全走出来,把自己全部的精力扑在了事业上。对事业成功的追求,几乎成了我人生的惟一目的。我克制自己,韬光养晦,忍辱负重,就是为了一个目的——要实现奶奶的梦想。
也正是因为有许彩霞梗在那里,才让我庆幸地躲过了黄小凤,躲过了黄小凤式的小城婚姻。那种生活也许是过得去的、填充着大多数人梦想的满足。可对于我和奶奶来说,那是比任何想像都更加糟糕的生活。黄小凤只是我某一个时期生命中的一种验证,是青春期末尾的影子。她对我,充其量是旧挂历上的媚俗女人。看得长久了,似乎连自己都是失去灵魂的。你不会爱一个没有灵魂人,你连恨她的心都没有。她在我记忆里留下的,除了有对自己的厌倦就是对那段日子的厌倦了。
那个化名戴小桃的深圳女孩,对我恨不得感恩戴德。她以为我是在怜惜她,我的确是可怜她。但是,我更深的却是为一方百姓感到耻辱,也是考虑我自己的处境。她不会知道,他遇到的并不是一个谦谦君子。如果他不是我家乡的姑娘,如果她不是被我家乡的朋友寻来的,我还会不会是一个负责任的男人?哈哈!我知道自己是个懦夫,我也知道我能戴着虚伪的面具生活,我正是笑话里那个有贼心没贼胆的人。那个晚上,我是多么喜欢那个年轻的女孩啊!我始终遗憾着的,就是没有能够在她面前完全彻底地打开我自己。
李青苹的出现像是小说里的田螺姑娘,她是专门为弥补我的遗憾而来的。她让我警醒,十几年前我所要选择的,就应该是这么一个伴侣。但是,十几年后的我,在许多事情上都更加坚定和成熟了,我不再可能为了一个姑娘,为了一时的冲动,毁掉我已经拥有的一切。是啊,因为李青苹的出现,我更加恨我的妻子许彩霞,也正是因为许彩霞,我不能再破坏一次我的人生。事实上,李青苹的许多事情,我是故意让许彩霞闻到一些气息的。我从不回家,我是刻意地要去折磨她。我因为要折磨许彩霞,而更多地和李青苹在一起。她就像我的不谋而合的一个伙伴,帮助我完成我生命里的一段完美。这么一个年轻的生命,这么一个青春四射的生命,她给了我激情,给了我活力,最重要的是让我体验了我应该有那种的生活。
李青苹让我感觉到的还另有一种成就感,和她在一起,是我最轻松的一段。她不能认识我,我却像是握着她的命运。我终于是让她走了,她也许是带着伤心离开的。也许她不知道,如果她留下来不走,结果可能会更糟。但她对我所产生的感情,完全是一厢情愿的,我在欲望燃烧得最激烈的时候,都咬着牙坚持住了。我没有乘人之危,我没有不负责任,我并没有做下任何对不起她的事情。我不是个君子,但我绝对不肯让自己做小人。
有一点我必须承认,关于李青苹的走,其实是我提前安排好的。在她到深圳去的三个月前,我已经知道了省委组织部田部长的打算。但在这件事情上我和田俊涛之间是没有交易的,我们有默契,但是没有阴谋。干部的成长背景确实是极为复杂的。组织最终是会客观公正的,但是,组织也不可能存在无缘无故的人才使用。一代一代的学子们都做着好梦,他们过于相信技术的成分,喜欢用它来丈量政治,因而急切地渴望实现自己的梦境。现实就是现实,它不会委身于任何人的梦想。我的成长有苦干加巧干的成分,有投机,也有机缘,我也相信更是有悟不透的命运在里面。但是有一点,我是问心无愧的,在处理田俊涛养父母的问题上,我没有任何一点私欲的因素在里面,我是真实的。我被那一对无私无欲的老人打动了,他们是我的爹是我的娘,是无数个中原大地的父亲母亲的代表。我没有设想过让田俊涛给我任何还报。而我相信,田俊涛的还报里面,也是有着对父母亲的感恩之情的。
我们虽然是官人,我们遵循着政治上的游戏规则,但我们也有自己的道德底线和良知。
我不知道,安妮如果不出现,我会不会真的有一天走到一个我时刻幻想着的世界去?我不知道,是不是恰恰因为安妮的出现,我的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