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下起雨来,根嫂正待拔腿返园去收胶,却听到阿土冲口而出说,割没几棵吧?就算了吧。伊一愕,但也就停下脚步。听那语气有几分强制的意味,看来丝毫未经思量,也许以前习惯了那样对他妻子说话。
一犹豫,雨帘哗地泻下,那么大的雨,即便已割了百数十棵,收回来的也是稀得不能再稀的胶水,颜色虽还是白的,水太多,却再也凝不了了,收了也只是倒掉。
——进来屋里坐坐吧。
阿土这时微微牵动嘴角笑了一下,叉开五指,抚一抚一头上乱草,提着伊带来的那包东西,往里走,伊只好跟着。屋里有股混合的怪味。发霉的,馊掉的,印度人似的。伊甚至明显闻到他身上飘来股浓重的公骚味,不会是很久没冲凉了吧。人极瘦,几乎就只剩一个骨架,披着上衣,下身是裤管宽大的卡其短裤。或许也很久没吃东西了,移动几乎没肉的脚骨时,可以感觉他上半身不自然的左右摆动——像划着船似的,竹节虫似的长手甩动时骨节格格作响。屋里昏暗杂乱,连神台上大伯公神像都被打翻了。随处是酒瓶。有的椅子竟是斜躺着的,衣物丢得到处都是,还有锄头镰刀锤子铁钉散乱一地,好像被盗匪或士兵彻底地劫掠过,不像是个有人住的地方,就算床底下藏着尸体骷髅也不奇怪。移动时,得留神脚下,最好紧跟着他的脚步。
进到厨房。伊从未到阿土家这么深处。往昔拿东西给阿土嫂,如果不是在园里,最多也只是在五脚基。虽然和气的阿土嫂多次请伊到厨房坐坐喝杯咖啡,伊都以工作忙婉拒——伊知道阿土嫂也不是闲着,事情多到做不完。割胶人都怕雨,天略变色就紧紧张张,赶着收胶。
阿土装了壶水,从灶旁的一团黑色事物拔了一小撮,伊知道那是干胶丝,火柴擦了几下点着了,伸手把它放在灶孔里几根橡胶枯枝交叠的下方,没一会就烧起来了,有一股火的味道。他随手在灶头轻轻敲掉烟斗里的灰。再从上衣口袋掏出锈色铁盒,抖动着拈了一小撮烟丝塞进烟斗。弯身从灶里取出一根烧着火的柴,低头快速点着烟斗里的烟丝,一阵白烟冲开遮没他的脸。阿土闭目深呼吸,好像这时才醒过来。他把那根头兀自灼红的柴飞快地塞回灶里。雨呼呼哗哗地下着。厨房多处水滴下来。
这时看到阿土长脚蜘蛛似的飞快地搬出大叠锅子脸盆,摆在漏雨处,把不能淋雨的东西移开。伊也动手帮忙摆了几个桶子。这才发现厨房铁皮有多处可看到点点天光,“油烟”,咬着烟斗的阿土口齿不清,指一指灶头。伊了解,这种房子,油烟熏久之后,厨房铁皮朽蚀得特别快,下雨一定会漏水,如果不补,很快就会破成大洞。他身上有多处被淋湿了。客厅房间呢?他拿下烟斗,说还好,平日都有在补。
——饮咖啡么?
阿土的声音从烟里传出来,有点干涩嘶哑。原来灶上壶里的水烧开了。伊还没决定,脸突然热烫烫地红了,下意识地双手抚着脸,手指冰冷,还有股生橡胶味。只见阿土掏出咖啡滤,吹一吹、甩一甩。找出咖啡粉罐,用力拍一拍、摇一摇;斜眼睨一睨罐里,嘴角牵动。接着手伸进去,听到汤匙刺耳的刮磨,他似乎费劲地在挤压着什么,甚至皱了皱眉头,噗噗地喷着白烟。手小心翼翼地退出来,一满匙黑亮亮的咖啡粉,倒进滤布。接连舀了数匙,热水往滤布一冲,接着就闻到股热腾腾的咖啡香,一杯冒着烟的咖啡就搁在眼前了。
雨不会马上停,雨停了再走吧。他说,声音听来有股奇怪的眷恋。
根嫂心里七上八下的,如果有人看到她独自一人走进阿土家大半天,不知道传出去会是怎样的难听话。伊心底一酸,还好爱赌两把,酒后爱乱讲话,又爱吃醋的老公阿根已经不在。几个月前,被人乱刀砍死在草丛里了。不然说不定会拿巴冷刀冲进来,再大的雨伊都要赶回自己园中的寮子,冒雨也得回家。
但伊仍不免有几分担心,眼前这男人,老婆死了一阵子了,会不会突然对伊怎么样,这年龄的男人。想着,不禁拉拉衣襟,胸前胀鼓鼓的,脸庞依然发着烫。但看他那么瘦,要把他打翻看来也不是什么困难的事。
阿土搬出个苏打饼桶,用他满是土垢的骨棱棱指爪略使劲一扣,生锈的盖子霍地掀开,犹剩大半桶的饼干就在他眼前。
我不爱饮咖啡。他说。我老婆爱,以前都是陪她喝。她死了后我自己也没泡(所以咖啡粉多半过期甚至发霉了,伊心里嘀咕)。
他把烟斗放在桌边,啜了一口,说味道还好。根嫂也早听说了,那对谁都很和气很笑脸的阿土嫂,半年前有一天坐在灶边顾火,多半是烧着锅饭,突然心脏不跳就倒了,才三十出头呢。在园子一端锄草的阿土是闻到饭烧焦才发现的,发现时整锅饭都烧黑了。也许就是那里,伊张望,猜想,灶旁砌了个放锅的水泥砖台,有一面矮墙,看来累时可以靠一下。伊那时靠一下,不料就死掉了,都说她是死于心碎。接连死掉两个孩子,没有一个做母亲的受得了啊。还年轻,如果想得开,再生就有吧。男人就是不一样,会找别的女人再生吧,再过几年就忘了。伊乜了眼阿土,他眼眶有点凹陷,下巴胡渣黑白错杂,好像用剪刀胡乱铰过的。目光灰黯,好像很久没有好好睡觉了。
伊这才想起,刚才来找阿土时,狗吠了好久他才把门打开的,开门时他头发乱不说,一直揉眼睛,上衣看来是刚披上的,裤子也是刚套上的。虽然落魄,还是并不难看的。要不是打山猪的阿丁说,有空就帮忙去看看阿土吧。老婆死后连门都不出了,死掉都没人知。昨晚还拎了包山猪骨要伊顺道送给阿土煮给他的狗吃。伊也不敢走近,尤其是自己一个女人,跑去没有女主人的家里,万一发生什么事,传出去说不定都说是伊自己的错。伊后悔自己的大胆,没有多想想,就像今天这种天气本来就不该来割胶的,天上云那么厚,那么老经验的割胶人,难道会看不出来吗?一时没多想。女儿上学后,老公不在后,伊出门就比以前晚多了,一个人还是会怕,还好阿土就在隔壁园,有什么状况喊一声应该会帮忙的。但自他老婆死掉之后就比较少看到他出现在林子里了。即便出现,也像是在发呆,在有些树头前停很久,额头靠着树身——好像真的在拜树头,割一棵树咻咻两三分钟就可以完成。虽然割胶人常自嘲是在拜树头。
林子里草长起来了,狗看起来也没精神,可能常没吃饱。树林里常出现几头瘦瘦的猪,鼻子这里拱拱那里拱拱,挖蚯蚓草根,附近胶林中土地都被翻得松松软软起起伏伏的,走路稍不注意就要扭到脚。那多半是阿土家的猪,也不走远,就在这几片园子里,还会斜眼看人。和那些鸡一样,都被放出来自己找吃。那些野放的母猪会引来野猪,不知道会不会引来老虎。虽然这一带很久没听说有人看见老虎了,连脚印都没有。下过雨,那些被猪翻过的地方蓄了一洼洼水,都是烂泥,要走过都不容易,很气人。伊曾经远远地喊阿土把猪关起来,要不就便宜卖给杀猪佬,不要放出来作乱,还偷吃掉伊捡了要带回去给儿子吃的几粒榴梿,推倒伊的脚踏车,偷喝胶杯里的胶汁(不怕肠堵死?)。
两个孩子都死了,长子死得那么惨,上半身都煮熟了。那么一锅猪食,要煮上好几个小时,一直到半夜。一整晚要起来搅拌好多回。那装得下一个小孩的大镬头,搁在垫高的石头灶上,灶砌高是为了让粗大的树干都可以塞进去,粗大才耐烧,不必一直去增添柴火。但那灶和锅对一个七岁的孩子来说太高了,木板拼成的锅盖太重也太烫,木勺子也是。但也许是垫脚石没放好,滑开了。是乖孩子才会想帮爸妈的忙,那天他父母都累得睡着了起不来,他担心猪食烧焦了,想代父母去搅拌。但他不知道的是,锅盖打开的瞬间,那股冲出来的热气很猛烈,头得让开。一呛,就栽进去了,发现时两只脚挂在锅外,捞起来时,煮得最熟的头,皮和头发一碰就掉了,手指也烂熟见骨。
那之后,阿土嫂就倒了。事发后,说不定也被阿土狠揍了一顿,那阵子有人看到她鼻青脸肿的,但阿土是疼老婆出了名的。听说每天都哭一整天还不够,半夜也哭。逢人就哭,一遍遍仔仔细细重复地讲都是她这做妈的错,那阵子谁都怕遇见她,像个疯女人,讲个不停。阿根嫂就听了好多遍。不止没法工作,不久竟还让那一向由哥哥照顾的两岁的小女儿发烧病死了。之后,她似乎哑了。不说话。只是哭,哭声像鬼叫,傀儡木偶似的乱摇头。不知是谁,把家里供奉的木头观音也丢到林中了。那些天,远远的都可以听到阿土的怒吼——莫搁哭了①,像什么发狂的野兽。但也曾看到他在晾衣服,老婆的奶罩、内裤、上衣、长裤,他自己的。会为妻子晾内衣裤的男人应该不会坏到哪里去吧。
雨轰在屋顶上,很快连说话的声音都听不到了。阿土的神情有一种说不出的悲惨,眼眶深陷,眼珠像躲藏在木头面具后方。也许因为屋子里昏暗的关系。除了屋顶及墙上漏洞的透光,只有他的烟丝一呼一吸之间闪烁着红光,与及远远的灶头的柴火,油珍切掉顶面加个把手改成的粗锅,烧着水,和那一大包山猪骨。有点凉,伊感到皮表一整片地起着鸡皮疙瘩了。
看这天阿土就不像有去割胶的样子。不过伊观察过,他园里好多树,看来很久没受刀了,皮都结了厚厚的疤。屋子也好像许久没打扫了,到处都是蛛网。从伊进来到坐下喝咖啡,就看他一路挥手不知毁掉多少蜘蛛巢穴。
伊心中闪过一个念头——阿土不会在等伊到访,像蜘蛛在等待猎物?但门可是牢牢拴着的,开门时清楚听到门闩从里头抽出来,碰撞门板。
阿土应该是用更缓慢的节奏在过日子吧。没有家人,什么都不必急了。
雨一大,天就暗下来了,竟像入夜,不是才九点多吗?伊微微地不安,时间好像快速倒退流回去了。但眼看一时三刻都走不掉,伊突然鼓起勇气站起来,朝着阿土朝向伊的那只耳朵,用近乎是吼的,以确保阿土听得到,说:“雨大,反正没事,点个灯,让我帮你把屋里打扫打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