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好些年,唐山还有伊的晚辈寄信来,从其他宗亲手上转过来,转了好几手,信封都皱得微微地起毛了。字写得整整齐齐的,蓝线条信纸,横写,信里说了好些长辈过世的讯息,你用半生不熟的闽南语念出,你看到祖母听信时表情凝重。信中说数十年来阿公很想念年纪轻轻就随夫远嫁南洋的妹妹,常常提起的,但历经日本人侵略、战乱、逃难,当年寄回家的批信都失落,可能也都烧掉了,没能留下地址。新中国成立后有很多年没办法和外国人联络,就那样过了几十年。那些年里,只要有南洋的乡亲返乡,只要一有机会,甚至会托新加坡那里的宗亲帮忙查探。信里说:“只探知您一家落脚州府多年,其他的就不知道了。好不容易遇到有人返乡探亲,问到一点确切的消息,但老一辈的都过世了。”还填充了许多四平八稳的客套话。
祖母说那是伊的侄孙辈,伊离开时他还未出生。伊喃喃感叹,嘴唇不自禁地颤动。“原来兄嫂都已过身多年,我自己也阿呢老了,大哥很疼我,唔甘我嫁南洋千里远咧。”
你看到伊眼角潮湿,湿意沿着皱纹漫开。
伊坐在窗边的藤椅上,解开髻,松开长而鬈而稀疏的灰白的发,就着衣橱的镜子,持篦使劲梳开。伊不识字,要你帮伊回信,写几句话,报个平安,但没有具体的指示。你提到祖父在你出生前就过世了(既然他们和其他南洋的亲戚有联系,多半早就知道了),你从没见过他,更不可能听他说什么唐山故乡的事。关于他的故事,只有零碎的转述,但你写不了几行字。你突然想起对方也是祖父的晚辈,一定也没见过年轻就下南洋的你的祖父,况且他还是祖母那边的亲戚,远得不能再远了。两封之后,其实就没什么话说了,只好随便写些什么,纯粹为了保持联系。
很快地,收信人也从“姑婆”变成表弟。
胶林里的父母亲过着苦日子,没必要多说,自己学校里的事,琐琐碎碎的,其实也没什么好写的。但那些空白任其空着,好像对不起那几张印着红毛丹榴梿山竹的邮票。祖母过得节俭,但那邮票钱却舍得花。掏一把盾仔①,伊会要你到批关②帮忙买一些屎惦③(stamp)。每回伊叫你帮忙找东西你没找着,伊也会嗔道——死囝仔,目睭贴屎惦(眼睛贴了邮票)?
而把那空白填满,需要一些故事,有的没有的,小小的故事。但你常觉得找不到东西写,觉得那比学校的作文还难写,于是经常拖延回信的时间。起了疑心的祖母会催促:批寄了没?
你记得有一回,被问得实在烦,就把好不容易刚写完的作文抄在信纸上,抄了满满两页纸。
具体的细节你忘了。但那作文为了塞满老师要求的页数,你写了大量的细节。如今你只记得写的是那次学校假期,因久旱,沼泽地带水都变得很浅,你们——有时和哥哥,有时是独自一人——几乎天天拎着桶子和畚箕往沼泽深处跑。水变浅之后鱼就容易抓了,即便是有一两斤重的鳢鱼,有时也手到擒来,更别说是那些小鱼、虾子、乌龟。但只消踩踏了一会,水就变得太过混浊,靠眼睛做不了事。你最记得你们得把手伸进黏滞的烂泥里捞,有时会摸到枯枝或残根,刺刺硬硬的,但木头不会动。但如果摸到鱼,鱼一定会挣扎,手必得跟着它动的方向追捕。如果是土虱,稍不小心就会被它鳍畔的刺戳伤,但那滑滑的鱼身的触感并不难辨识。鳢鱼反应灵敏,一碰着,就摆头、弹动腰身,稍不注意,一窜就逃走了。最刺激的是捉鳝鱼,长条形滑溜溜的,一时间很难判断是鱼还是蛇,于是抓着了也是先把它抛离浊水,好确定那是不是蛇。
你甚至写说,你们一直希望摸到神秘的龙鱼。你们相信,那雨林深处一定有大的、不可思议的东西。像龙鱼那样神秘的珍稀事物。其实抓到色彩艳丽的斗鱼就很开心了。
你当然不记得对方紧接着的回信究竟写什么了。大概是些文笔活泼、叙事生动之类空泛的赞美,你根本懒得细看。但你也记得你那时的华文老师(因头不成比例的大,被你们私下以各种方言谑称为大头——他常掏出一叠美丽女孩的照片给你们传看,说那些是他台湾求学时的“女友”)对那篇作文的评价其实并不高,远不如班上那几个懂得花俏比喻的女生。评语无非是“平浅”“平直”之类的,也许因为全然不会用比喻,不懂得任何文章技巧。但从小生活于小镇大街上生活丰裕的他对你描述的那生活本身很感兴趣,此后多次问你说,能不能找个机会让他也去那烂泥混水里也摸摸鱼。
唐山表哥最后的来信你也还记得。
信中最重要的一段说,历经多次政治动乱,老宅已相当破落。父母商议要把它翻新成砖房,之后就可以考虑为儿子娶媳妇了。但积蓄还不够,尚欠人民币十几千云云。
展信时,祖母在厨房忙碌。蹲坐矮凳上,削着红萝卜——那菜市场捡回来的红萝卜,烂得只剩下头那小截还可以吃。
地上水渍未干,前一日夜来大雨,淹过了水,凌晨方把黄泥扫尽,猛力洗刷一遍。
灶里两根柴烧着,锅口冒出一圈层叠的泡泡,你闻到阵阵饭香。
门敞开处,飘来鸡屎味。
墙是由长短不一的木板拼凑而成的,多处墙脚都有大老鼠可自在进出的破洞。
庭前,水退后地上兀自泥泞。你的脚踏车仍以铁丝系在晒衣杆上,链子和脚踏上挂着纠成一团的塑胶袋和破布,它们犹维持着水流的动势。
脚踏车右侧的把手蚀了一截,骑车时你的左手只能往里,握着它剩余的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