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佩蒂天1985年1月2号上午9点42分(第1页)

洗手台上沾到一块紫色污渍,是班恩染发后留下的痕迹。除此之外,她还在垃圾桶里找到染发剂的包装盒,看来昨晚他一定把自己反锁在浴室里,坐在盖着的马桶盖上,仔细阅读包装盒后面的使用说明。包装盒正面是个黑发女模特,长发及肩、尾端内卷,唇上点着粉红色的唇膏。她心头一惊:这该不会是他偷来的吧。她无法想象班恩——头永远低到不能再低的班恩,居然敢拿着染发剂到柜台结账。显然一定是他偷来的。所以说,昨晚三更半夜,她儿子把自己反锁在浴室里,在那边量来量去、倒来倒去、搓揉起泡,然后就顶着一坨化学药剂坐在马桶盖上,等着红发染黑。

一想到这里,她就觉得悲从中来。家里一屋子女儿,儿子只能半夜躲在浴室里染发,想搞怪时没有人做伴也是挺孤单的。二十年前,佩蒂和姐姐黛安就是在这一间浴室里互相帮对方穿耳洞。佩蒂用便宜的打火机将安全别针消毒;黛安对半切开马铃薯,将湿润的切面贴在佩蒂的耳背,接着用冰块冰镇她的耳垂,然后念念有词道:“不要动、不要动、不要动。”说着就将别针刺进佩蒂肥厚的耳垂里。那个马铃薯究竟是用来干吗的?方便瞄准吗?总之,穿完一边后,佩蒂临阵脱逃,整个人瘫坐在浴缸旁边,安全别针还刺在耳朵上,来不及拔出来;然而黛安丝毫不为所动,兴致依旧不减,她手里拿着过火消毒后的针,拖着穿羊毛睡衣的庞大身躯,一步步朝佩蒂逼近。

“忍一下就过去了,小佩,哪有人耳洞只穿一边的。”

黛安是个行动派,字典里没有半途而废这个词,不管是精神萎靡、天气不佳、耳朵胀痛、冰块融化,就算是亲妹妹吓到面色如土也撼动不了她的决心。

佩蒂摸着两边耳朵上的金色耳钉。因为刺第二针的时候她缩了一下,所以左边的耳洞穿歪了;但不管怎么说,她都有一对耳洞,作为她年少轻狂的痕迹、她和姐姐联手干好事的证据。不论是第一次涂口红还是第一次垫卫生巾,姐姐永远都在她身边。想当年卫生巾好大一片,跟尿布也差不多,两侧各有一个橡皮环……这大概是1965年的事了。有些事还是该找个伴一起做。

她把去污粉往洗手台上倒,然后开始刷,清水很快就变成了墨绿色。黛安再过一会儿就要来了。

她每周都会来访,总说她“人在车上,顺道过来看一看”,好像她只不过是出门办点事,而非专程开五十公里的路到农场上来看他们。黛安听到班恩最新的英勇事迹一定又要打趣。每次佩蒂为了学校、老师、农场、班恩、婚姻、孩子、农场(自从1980年开始,农场就是她心中挥之不去的阴霾)而烦恼,她第一个就想到黛安,就像酒瘾发作一样。黛安总是坐在车库的躺椅上,香烟一根接着一根地抽,然后笑佩蒂是呆子,还要她开心一点儿,反正烦恼总是不请自来,何必要自寻烦恼?对于黛安来说,烦恼就像有血有肉的生物,会勾住你手指巴着不放,一定要趁早击溃才好。黛安从不杞人忧天。有气无力的女人才会。

但佩蒂就是开心不起来。过去这一年,班恩整个人都变了,怪里怪气又神经兮兮,整天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他会跟着节拍左踢右摇,声音大到连墙壁都在震动;歌词像打嗝一样,尖着嗓子从门缝底下渗出来。那歌词简直吓死人!她刚开始根本懒得仔细去听他在唱什么,光是旋律就足够吵了,难听得要命;但是有一天她回家早,班恩大概以为家里没人,所以她就走到他房间门口,没想到却听见这段歌词:

我不是我,我不是人,

魔鬼夺走了我的灵魂,

我是撒旦的继承人。

接着唱片快转,然后重复播放同样沙哑的嘶吼:我不是我,我不是人,魔鬼夺走了我的灵魂,我是撒旦的继承人。

同样的歌词重复、重复再重复。佩蒂终于恍然大悟:原来班恩站在唱机前面,一次一次拿起唱针,像祷告一样重复播放相同的段落。

她多希望黛安现在就在她身边。看着她像只可爱的玩具熊安坐在沙发上,身上的法兰绒衬衫再穿也就是那三件,嘴巴里一片接一片地嚼着尼古丁口香糖,边嚼边提起佩蒂当年穿着短到不能再短的迷你裙回家,吓得爸妈倒抽一口气,一副她没救了的样子。“但是,有那么严重吗?没有吧?只是你还年轻,班恩也是。”黛安说着手指一弹,好像事情就是那么简单。

家里那几个丫头全都聚在浴室门口打转——她们在等她出去。听见她在厕所里面洗洗涮涮、自言自语,就知道一定又出事了,她们在等着看这次是要跟着一起哭还是一起骂。只要佩蒂一哭,三个女儿至少有两个也会跟着落泪;只要有人闯祸,全家人都会跟着一起炮轰。天家的女人是瞎起哄的代表,在他们居住的农场上更不乏瞎起哄的素材。

她洗一洗那双发红、龟裂、饱经风霜的手,抬头瞥了镜子一眼,确定眼睛里没有泪水。虽然她才三十二岁,外表却比实际年龄老了十岁:鱼尾纹布满眼周、皱纹爬上额头,像极了孩子手中的纸折扇;她的红发掺杂银丝,身形骨瘦如柴,这里凸出一块,那里隆起一块,好像她吞了铁锤、樟脑丸、旧瓶子等一架子的废五金,让人看了一点儿想拥抱的欲望也没有,她的孩子也的确很少跟她撒娇。蜜雪喜欢帮她梳头,梳得很卖力,好像只想赶快梳完,符合蜜雪的一贯作风;黛比站着的时候常常靠在她身上,那漫不经心、懒洋洋的样子跟她的个性也很像;可怜的丽比,除非受伤很深,否则几乎碰也不碰她。这也难怪,佩蒂生活劳碌,二十五岁左右就油灯枯竭,甚至连乳头都硬邦邦的,所以丽比一出生就喝奶粉。

这间浴室太窄,根本腾不出空间放柜子,只好把瓶瓶罐罐的盥洗用品摆在洗手台边缘。等将来这些丫头上中学以后怎么办呢?四个女人抢一间浴室,那把班恩挤到哪里去?佩蒂眼前突然闪过一幅悲惨的景象:班恩一个人孤零零地住在汽车旅馆里,四周是打翻的牛奶和肮脏的毛巾。班恩将那些瓶瓶罐罐堆放在洗手台一角,包括爽身喷雾、定型喷雾和不知道什么时候买的爽身粉。这些罐子上也都沾上紫色污渍,佩蒂小心地擦拭着,好像在擦瓷器,她可没钱再跑一趟百货公司。上个月她才开车到萨莱纳市,兴高采烈地添购护发乳、乳液、唇膏等美妆产品。她在胸前口袋塞了一张二十美元的钞票,这对她来讲就算败家了。没想到,光是选一罐面霜就让她晕头转向,什么保湿啊、抗皱啊、防晒啊……琳琅满目。当然你也可以任选一款保湿凝胶,但是选了之后就必须搭配同款的洗面奶和收敛水之类的东西,这样就已经烧掉五十美元了,专柜小姐都还没介绍到晚霜呢。最后她空手而归,感觉自己像个受到教训的傻瓜。

黛安听了回她一句:“你都已经生过四个小孩了,谁还指望你像一朵雏菊?”

可是她偶尔也想要像一朵雏菊啊。几个月前,路尼像从天而降似的突然回家,一张脸晒得黝黑,一双眼湛蓝依旧,而且还带回来好多逸闻趣事,例如在阿拉斯加捕鱼、在佛罗里达赛马。他站在门口的台阶上,瘦长的身子穿着一条肮脏的牛仔裤,三年来没有消息,也没寄钱回家,就这样突然出现,却是连眼睛也不眨一下。他问她在他安定下来之前能不能暂住在同一个屋檐下;没错,他又破产了。虽然他还把剩下的半罐可乐分给黛比喝,好像这可乐是多珍贵的礼物。路尼发誓会帮忙整修农场,并且保证如果她不想,他绝对不会乱来。当时正值盛夏,她让他睡在客厅的沙发上,三个丫头起床时总撞见他穿着破烂的四角裤,半颗蛋露在外面,浑身发臭,仰身酣睡。

他把这些丫头迷得团团转,一会儿叫她们洋娃娃,一会儿叫她们小天使,就连班恩也在注意他,时常像鲨鱼一样在他身边绕来绕去。路尼虽然不会刻意拉近和班恩的距离,但偶尔也会跟他开一些无伤大雅的小玩笑。他把班恩当成男子汉一样看待,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他对班恩说“这是男人的事”,然后微笑地看他一眼。回来后的第四周,路尼开着卡车载了一张沙发床回来,说是捡到的,问她可不可以让他睡在车库里。听起来没什么不妥。他会帮她开门、帮她洗碗,还会故意让佩蒂抓到他在偷看她的屁股,然后装出一副害羞的样子。有天晚上,她把干净的床单递给他,两人陷入热吻,他马上扑了上去,两手在她身上乱摸,将她整个人抵在墙上,头往后扳,露出颈子。她推开他,说她还没准备好,嘴角似笑非笑。他面露不悦,摇一摇头,噘起嘴唇,上上下下打量她。她宽衣准备就寝时,乳房下缘还残留着他指尖的烟味。

他又多待了一个月,每天心怀不轨地东瞄西看,很多工作只做了一半就没下文了。有天吃早餐时她请他走人,他大骂她贱货、拿杯子扔她,果汁飞溅到天花板上。等到他离开后,她才发现他偷走了两瓶酒、六十美元和一个珠宝盒。不久他就会发现珠宝盒里空空如也。他搬到一点五公里外的一间破木屋,自从他搬进去后,烟囱天天冒烟——这是他取暖的唯一办法。偶尔她会听到远处传来枪声,好像有人对着天空连放了好几枪。

帮这男人生了四个孩子,这段感情算走到头了吧,现在是面对现实的时候了。佩蒂把干燥难整理的头发塞到耳后,拉开浴室的门。

蜜雪坐在她正前方的地板上,假装在看地板的纹路,从灰色镜片后方打量她。

“哥哥又闯祸了吗?”蜜雪问,“为什么?为什么哥哥要染头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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