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在长大成人后,我终于要去见我哥了。那天和莱尔喝完啤酒,回到家后我还真的翻开芭芭拉·艾歇尔的《解救家人大作战》,在读了几章令人头脑昏沉的佛罗里达监狱体制的运作方式后,我迅速翻过破破烂烂的书页来到版权页:1985年出版。这本书还真没啥用!我开始担心芭芭拉寄来更多一无是处的垃圾包裹,例如亚拉巴马州没落海滨公园的导览手册、已灰飞烟灭的拉斯维加斯酒店指南,或是针对千禧虫发出的警告。
最后我把所有安排事宜交给莱尔处理,告诉他我不知道应该联络谁才好,实在头疼,但实情是我根本懒得弄。我没什么耐心:拨号后又要等待,好不容易接通了,但是没说两句又要继续等,而且还要客客气气地跟生过三个小孩、每年的新年愿望都是上大学的暴躁女交涉,还有些女人则是爱含糊其词,专门挑你的错处,让你乖乖闭嘴。这种女人就是犯贱,但是你又不能骂她贱,否则你就会像玩滑道和梯子游戏[1]一样回到起点,而这会让你下次打电话过去的语气更客气。还是让莱尔处理好了。
班恩就被关在金纳吉镇郊外,1997年,农地合并后便盖了这栋监狱。金纳吉镇几乎就位于堪萨斯州的正中央,离北边的内布拉斯加州的州界不远,一度还号称是美国本土四十八州的地理中心、美国之心。20世纪80年代,爱国主义盛行,这个头衔相当了不起,堪萨斯州的其他城市全都抢着要,但是金纳吉镇民根本无视其他城市,兀自得意扬扬。这个头衔可是金纳吉镇唯一受人瞩目的焦点,地方上的商会借此贩卖海报和印着爱心的T恤,而爱心中央还用花体写着市名呢!黛安阿姨每年都会买一件给我们三姐妹,除了因为我们喜欢心形外,还因为金纳吉在古老的印第安语中的意思是“神奇的小女孩”。黛安阿姨巴不得我们都是女性主义者。我妈笑说这肇始于黛安阿姨不喜欢除毛。我不记得我妈说过这样的话,但是我记得在凶案后,黛安阿姨在房车里抽着烟,用侧面画着小木屋并写着她名字的塑料杯喝冰茶,一如往常地用她愤世嫉俗的乡音告诉我这段往事。
最后我们都错了。金纳吉镇的消息来源有误,新罕布什尔州的莱巴嫩市才是真正的美国之心。
我本来以为我还要等上好几个月才能去探监,没想到堪萨斯州立监狱迅速将访客证发了下来。(“对囚犯而言,与亲朋好友互动好处很多,有助于狱友与外界保持联系。”)公文往返,废话连篇,然后我花了几天的时间浏览莱尔给我的资料,阅读班恩的判决书的副本;我早该看的,只是我提不起勇气。
那资料让我直冒汗。我的证词净是扭曲现实的童言童语(我说:我想我哥带了一个巫婆回家,然后巫婆把大家都杀了。而检察官只回了一句:这样啊,告诉我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好不好?),以及一段连哄带骗的对话(我在妈妈房间的门口看到哥哥,他拿着家里的猎枪威胁妈妈)。至于班恩的辩护律师——他简直想用卫生纸把我包起来,放在羽毛做成的床铺上——盘问时字斟句酌。(丽比,你对于你看到的是否有点搞混了?你肯定,肯定那人真的是你哥哥吗?你是不是觉得因为我们喜欢听,所以才这样说呢?)而我对问题的回答是:没有,确定,不是。到了最后,每个问题我一律回答大概吧,言下之意就是我受够了。
尽管班恩的辩护律师强调蜜雪床单上的血迹很可疑,沾有天家人血液的皮鞋脚印也很神秘,但就是拿不出另一套说法,说服大家凶手另有其人。虽然可能还有其他人来过我家,但是屋外既没有车痕也没有脚印可以证明。
1月3号一早,气温骤升六摄氏度,冰雪瞬间消融,将所有证据都化成泥水。
除了我的证词,还有许多事实都对班恩不利,例如他无法解释脸上的抓痕是从哪儿来的;最初辩称是蓬头男杀了我们全家,后来又迅速改口说“整晚不在家,什么都不知道”;除此之外,班恩房间的地板上有一大把蜜雪的头发,再说他那一整天的行径都非常疯狂。他先是把头发染黑,而这让大家都觉得非常可疑;几个学校老师证实看到他在校园里“搞鬼”,怀疑他不是要去拿藏在他储物柜里的动物尸体(动物尸体?),就是想偷其他同学的东西;后来他又去参加了不良少年的聚会,还吹嘘自己膜拜撒旦的事迹。
班恩的处境对他自己也很不利,他没有不在场证明;他有家里的钥匙,而凶手又并非破门而入;那天一早他还跟妈妈吵架。再说,他实在很愚蠢。检察官声称他是膜拜撒旦的杀人凶手时,他竟还兴高采烈地提他的爱歌,说它们让他想起地狱、想起撒旦的力量(我们都有兽性,撒旦怂恿你感觉到了,做就对了。)在审判过程中,检察官叫班恩“不要再玩头发了,你知不知道事态严重?”
“我知道你认为事态很严重。”班恩回答。
这跟我认识的哥哥不一样,我印象中的哥哥很文静、很拘谨。莱尔的资料中有几张班恩出庭时的照片,他将黑发扎成马尾(为什么律师没帮他剪掉?),穿上不合身的西装,脸上不是冷笑就是面无表情。
虽然说就连班恩都不愿意帮自己一把,这份资料还是让我面红耳赤。不过看完以后我觉得心情舒坦了一点。就算班恩真的是无辜的,但他会入狱也不完全是我一个人的错。我们每个人都有一点点错。
答应会去见班恩的一个星期后,我真的要去见他了。我开车朝家乡前进,我至少有十二年没回家乡了,而它在没有经过我同意的情况下已经完全变成了一座监狱城。世事变化太快,压力顿时减轻。本来我还安慰自己,说我打死也不回金纳吉镇,抵死不会开上那条通往老家的泥巴路,这才把自己诱哄上车。但其实我的老家已经不在了,它几年前就被买走,还立刻被夷为平地;我妈用廉价花卉海报装饰的墙壁倾颓了,我们当年哈气企盼访客到来的窗户粉碎了,妈妈用铅笔记录哥哥姐姐身高的门框也断裂了,但养到我的时候妈妈已经懒得记(只帮我量过一次身高:丽比,九十六厘米)。
我开了三个小时的车到堪萨斯,先是在燧石山上颠簸,接着突然转入平地,两旁的招牌热情地向我招手,包括“灵缇犬[2]博物馆”“电话博物馆”“世界最大的麻线球”,我的爱乡之情油然而生:我应该全部都去参观一遍,就算只是扮一扮观光客也好。最后我下了高速公路,在如拼图般的乡间小路上一路朝北、转西、朝北、转西前进,两旁绿油油的农田缀着黄色和咖啡色,好似一幅田园点染画。我一手搭着方向盘,一手在感伤的乡村音乐频道和福音摇滚乐频道间来回调整。3月的阳光想方设法地晒热车身,烧红我怪异的火红发根。这样的红,这样的热,让我再次想起了血。旁边副驾驶座上摆着飞机上提供的那种小罐伏特加,我打算到了监狱再喝。这酒是自开处方,刚好可以让我麻木,也让我一路上都能将手摆在方向盘上,脖子向后仰,免得我在路上就把酒干了。
接着,仿佛变魔术一样,就在我想着快到了,辽阔的地平线上就冒出一个小小的牌子。我知道那上面一定写着:欢迎来到美国之心金纳吉镇!字体依旧是20世纪50年代的草写体。还真没错!我甚至可以看到左下角那一堆弹孔,那是好几十年前,路尼从小货车上开枪扫射留下的弹痕。再往前开,这才发现那些弹孔全是我想象出来的,这面招牌是新的,但仍是同样的脚本:欢迎来到美国之心金纳吉镇!到现在还在撒谎,我喜欢。驶过一面路牌,另一面路牌又来了:堪萨斯州立监狱,前方左转。我照着路标往西边开去,沿途经过以前艾佛里家的土地。哈哈,姓艾佛里的,你们活该。虽然我心里这样想,但其实我根本不记得艾佛里一家人做过什么坏事。总之,在我印象里,他们一家人不是好东西。
我在这条往西行的小路上减速慢行,一路往金纳吉镇的郊区开去。金纳吉镇从来就不是什么繁华的城镇,放眼望去大多是挣扎求生的农舍、几户在石油热时期盲目兴建的胶合板住宅。眼前的金纳吉镇更潦倒了。监狱事业没能拯救这个市镇。街道两旁林立着当铺和不堪一击的房舍,不到十年就已经摇摇欲坠,凌乱的院子中间站着一脸震惊的孩子,满地垃圾,包括食品包装、吸管、烟屁股等;不知道是谁将吃完的整套外带餐盒——有塑料叉子、塑料杯、塑料盒——丢弃在人行道边缘;一旁的下水沟盖上四散着沾了番茄酱的薯条;就连路旁的树都是一派凄凉,又秃又矮,花朵执意不肯开。在这片街区的尽头,一对身材矮胖的年轻恋人坐在冰激凌连锁店“冰雪皇后”的长椅上,在冷冽的空气中望着车流,好像在观看电视节目一样。附近的电线杆上,一张分辨率很低、面无笑容的少女照片在风中翻飞,她在2007年10月失踪。过了两条街,我原本以为又看到同一张寻人启事,没想到这次失踪的是另一个小女孩,从2008年6月开始就没了消息。两个小女孩都很邋遢、乖戾,这就是为什么她们没有莉赛特那样的待遇。我在心中默记:一定要去拍一张笑容甜美的照片,以防哪天失踪没人理。
再往前开几分钟,监狱突然出现在一块被太阳烤焦的空地上。
没有我想象中的壮观,虽然我只想象过几次。这栋监狱的外观就像一般的郊区房子,占地面积很大,可能会被误认成哪家冰箱公司的区域服务处或是某家电信公司的总部,差别只在监狱的围墙上设有一圈一圈的铁丝网,螺旋的形状让我想到电话线——班恩和妈老是为了它争执不休,而我们一家人更是常被那条电话线绊倒。因为那条该死的电话线,黛比手腕上被烫出一块星形伤痕。我故意咳了一声,只为了听到一点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