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是富豪子弟,不知稼穑艰难。
悖入必然悖出,天道一理循环。
话说宋时汴京有一个人姓郭名信。父亲是内诸司官,家事殷富。止生得他一个,甚是娇养溺爱。从小不教他出外边来的,只在家中读些点名的书。读书之外,毫厘世务也不要他经涉。到了十六八岁,未免要务了声名,投拜名师。其时有个察元中先生,是临安人,在京师开馆。郭信的父亲出了礼物,叫郭信从他求学。那先生开馆去处,是个僧房,颇极齐整。郭家就赁了他旁舍三间,亦甚幽雅。郭信住了,心里不像意,道是不见华丽。看了舍后一块空地,另外去兴造起来。总是他不知数目,不识物料,凭着家人与匠作扶同破费,不知用了多少银两,他也不管。只见造成了几间,妆饰起来,弄得花簇簇的,方才欢喜住下了。终日叫书童打扫门窗梁柱之类,略有点染不洁,便要匠人连夜换得过,心里方掉得下。身上衣服穿着,必要新的,穿上了身,左顾右盼,嫌长嫌短。甚处不慰贴,一些不当心里,便别买段匹,另要做过。鞋袜之类,多是上好绫罗,一有微污,便丢下另换。至于洗过的衣服,决不肯再着的。
彼时有赴京听调的一个官人,姓黄,表字德琬。他的寓所,恰与郭家为邻,见他行径如此,心里不然。后来往来得熟了,时常好言劝他道:“君家后生年纪,未知世间苦辣。钱财入手甚难,君家虽然富厚,不宜如此枉费。日复一日,须有尽时,日后后手不上了,悔之无及矣。”郭信听罢,暗暗笑他道:“多是寒酸说话。钱财那有用得尽的时节?吾家田产不计其数,岂有后手不上之理?只是家里没有钱钞,眼孔子小,故说出这等议论,全不晓得我们富家行径的。”把好言语如风过耳,一毫不理,只依着自己性子行去不改。黄公见说不听,晓得是纵惯了的,道:“看他后来怎生结果!”得了官,自别过出京去了,以后绝不相闻。
过了五年,有事干又到京中来,问问旧邻,已不见了郭家踪迹。偌大一个京师,也没处查访了。一日,偶去拜访一个亲眷,叫做陈晨。主人未出来,先叩门馆先生出来陪着。只见一个人葳葳蕤蕤踱将出来,认一认,却是郭信。戴着一顶破头巾,穿着一身蓝褛衣服,手臂颤抖抖的叙了一个礼,整椅而坐。黄公看他脸上饥寒之色,殆不可言,恻然问道:“足下何故在此?又如此形状?”郭信叹口气道:“谁晓得这样事?钱财要没有起来,不消用得完,便是这样没有了。”黄公道:“怎么说?”郭信道:“自别尊颜之后,家父不幸弃世。有个继娶的晚母,在丧中磬卷所有,转回娘家。第二日去问,连这家多搬得走了,不知去向。看看家人,多四散逃去,剩得孓然一身,一无所有了。还亏得识得几个字,胡乱在这主家教他小学生度日而已。”黄公道:“家财没有了,许多田业须在,这是偷不去的。”郭信道:“平时不曾晓得田产之数,也不认得田产在那一块所在。一经父丧,薄藉多不见了,不知还有一亩田在那里。”黄公道:“当初我曾把好言相劝,还记得否?”郭信道:“当初接着东西便用,那管他来路是怎么样的?只道到底如此。见说道要惜费,正不知惜他做甚么。岂知今日一毫也没来处了!”黄公道:“今日这边所得束之仪多少?”郭信道:“能有多少?每月千钱,不勾充身。图得个朝夕糊口,不去寻柴米就好了。”黄公道:“当时一日之用,也就有一年馆资了。富家儿女到此地位,可怜!可怜!”身边恰带有数百钱,尽数将来送与他,以少见故人之意。少顷,主人出来,黄公又与他说了郭信出身富贵光景,教好看待他。郭信不胜感谢,捧了几百钱,就象获了珍宝一般,紧紧收藏,只去守那冷板凳了。
看官,你道当初他富贵时节,几百文只与他家赏人也不爽利。而今才晓得是值钱的,却又迟了。只因幼年时不知稼穑艰难,以致如此。到此地位,晓得值钱了,也还是有受用的。所以说败子回头好作家也。小子且说一回败子回头的正话无端浪子昧持筹,偌大家缘一旦休。
不是丈人生巧计,夫妻怎得再同俦?
话说浙江温州府有一个公子姓姚,父亲是兵部尚书。丈人上官翁也是显宦。家世富饶,积累巨万。周匝百里之内,田圃池塘、山林川薮,尽是姚氏之业。公子父母俱亡,并无兄弟,独主家政。妻上官氏,生来软默,不管外事,公子凡事凭着自性而行。自恃富足有余,豪奢成习。好往来这些淫朋狎友,把言语奉承他,哄诱他,说是自古豪杰英雄,必然不事生产,手段慷慨,不以财物为心,居食为志,方是侠烈之士。公子少年心性,道此等是好言语,切切于心。见别人家算计利息。较量出入孳孳作家的,便道龌龊小人,不足指数的。又懒看诗书,不习举业,见了文墨之士,便头红面热,手足无措,厌憎不耐烦,远远走开。只有一班捷给滑稽之人,利口便舌,胁肩谄笑,一日也少不得。又有一班猛勇骁悍之辈,揎拳舞袖,说强夸胜,自称好汉,相见了便觉分外兴高,说话处脾胃多燥,行事时举步生风。是这两种人才与他说得话着。有了这两种人,便又去呼朋引类,你荐举我,我荐举你,市井无赖少年,多来倚草俯木,献技呈能,掇臀捧屁。公子要人称扬大量,不论好歹,一概收纳。一出一入,何止百来个人扶从他?那百来个人多吃着公子,还要各人安家,分到按月衣粮。公子皆千欢万喜,给派不吝,见他们拿得家去,心里方觉爽利。
公子性好射猎,喜的是骏马良弓。有门客说道何处有名马一匹,价值千金,日走数百里,公子即使如数发银,只要买得来,不争价钱多少。及至买来,但只毛片好看,略略身材高耸些,便道值的了。有说贵了的,到反不快,必要争说买便宜方喜。人晓得性子,看见买了物事,只是赞美上前了。遇说有良弓的,也是如此。门下的人又要利落,又要逢迎,买下好马一二十匹,好弓三四十张。公子拣一匹最好的,时常乘坐,其余的随意听骑。每与门下众客相约,各骑马持弓,分了路数,纵放辔头,约在某处相会。先到者为赏,后到者有罚。赏的多出公子己财,罚不过罚酒而已。只有公子先到,众皆罚酒,又将大觥上公子称庆。有时分为几队,各去打围。须臾合为一处,看擒兽多寡,以分赏罚。赏罚之法,一如走马之例。无非只是借名取乐。似此一番,所费酒食赏劳之类,已自不少了。还有时联镳放马,踏伤了人家田禾,惊失了人家六畜等事。公子是人心天理,又是慷慨好胜的人。门下客人又肯帮衬,道:“公子们出外,宁可使小百姓巴不得来,不可使他怨怅我每来!今若有伤损了他家,便是我每不是,后来他望见就怕了。必须加倍赔他,他每道有些便宜,方才赞叹公子,巴不得公子出来行走了。”公子大加点头道:“说得极有见识。”因而估值损伤之数,吩咐宁可估好看些,从重赔还,不要亏了他们。门客私下与百姓们说通了,得来平分,有一分,说了七八分。说去,公子随即赔偿,再不论量。这又是射猎中分外之费,时时有的。公子身边最讲得话象心称意的,有两个门客,一个是萧管朋友贾清夫,一个是拳棒教师赵能武。一文一武,出入不离左右。虽然献谄效勤、哄诱撺掇的人不计其数,大小事多要串通得这两个,方才弄得成。这两个一鼓一板,只要公子出脱得些,大家有味。
一日,公子出猎,草丛中惊起一个兔来。兔儿腾地飞跑,公子放马赶去,连射两箭,射不着。恰好后骑随至,赵能武一箭射个正着,兔儿倒了,公子拍手大笑。因贪赶兔儿,跑来得远了,肚中有些饥饿起来。四围一看,山明水秀,光景甚好。可惜是个荒野去处,井无酒店饭店。贾清夫与一群少年随后多到,大家多说道:“好一个所在!只该聚饮一回。”公子见识,兴高得不耐烦,问问后头跟随的,身边银子也有,铜钱也有,只没设法酒肴处。赵能武道:“眼面前就有东西,怎苦没肴?”众人道:“有甚么东西?”赵能武道:“只方才射倒的兔儿,寻些火煨起,也勾公子下酒。”贾清夫道:“若要酒时,做一匹快马不着,跑他五七里路,遇个村访去处,好歹寻得些来,只不能勾多带得,可以畅饮。”公子道:“此时便些少也好。”
正在商量处,只见路旁有一簇人,老少不等,手里各拿着物件,走近前来迎喏道:“某等是村野小人,不曾识认财主贵人之面。今日难得公子贵步至此,谨备瓜果鸡黍、村酒野簌数品,聊献从者一饭。”公子听说酒肴,喜动颜色,回顾一班随从的道:“天下有这样凑巧的事,知趣的人!”贾清夫等一齐拍手道:“此皆公子吉人天相,酒食之来,如有神助。”各下了马,打点席地而坐。野者们道:“既然公子不嫌饮食粗粝,何不竟到舍下坐饮?椅桌俱便,乃在此草地之上吃酒,不象模样。”众人一齐道:“妙!妙!知趣得紧。”
野者们恭身在前引路,众人扶从了公子,一拥到草屋中来。那屋中虽然窄狭,也倒洁净。摆出椅桌来,拣一只齐整些的古老椅子,公子坐了。其余也有坐椅的,也有坐凳的,也有扯张稻床来做杌子的,团团而坐。吃出兴头来,这家老小们供应不迭。贾清夫又打着猎鼓儿道:“多拿些酒出来,我们要吃得快活,公子是不亏人的。”这家子将酝下的杜茅柴,不住的烫来,吃得东倒西歪,撑肠拄腹。又道是饥者易为食,渴者易为饮。大凡人在饥渴之中,觉得东西好吃。况又在兴趣头上,就是肴馔粗些,鸡肉肥些,酒味薄些,一总不论,只算做第一次嘉肴美酒了。公子不胜之喜。门客多帮衬道:“这样凑趣的东道主人,不可不厚报他的。”公子道:“这个自然该的。”便教贾清夫估他约费了多少。清夫在行,多说了些。公子教一倍偿他三倍。管事的和众人克下了一倍自得,只与他两倍。这家子道已有了对合利钱,怎不欢喜?
当下公子上马回步,老的少的,多来马前拜谢,兼送公子。公子一发快活道“这家子这等殷勤!”赵能武道:“不但敬心,且有礼数。”公子再教后骑赏他。管事的策马上前说道:“赏他多少?”公子叫打开银包来看,只有几两零碎银子,何止千百来块?公子道:“多与他们罢!论甚么多少?”用手只一抬,银子块块落地,只剩得一个空包。那些老小们看见银子落地,大家来抢,也顾不得尊卑长幼,扯扯拽拽,磕磕撞撞。溜撒的,拾了大块子,又来拈撮;迟夯的,将拾到手,又被眼快的先取了去。老人家战抖抖的拿得一块,死也不放,还累了两个地滚。公子看此光景,与众客马上拍手大笑道:“天下之乐,无如今日矣!”公子此番虽费了些赏赐,却噪尽了脾胃,这家子赔了些辛苦,落得便宜多了。这个消息传将开去,乡里人家,只叹惜无缘,不得遇着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