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丸善二楼的书架上发现斯特林堡的传记,拿起来翻看了两三页。书里的内容与我的经验相差不大,而且书的封面是黄色的。我把传记放回书架,接着随手取下一本相当厚的书。然而,这本书里也到处画着与我们人类没什么两样,有鼻子有眼睛的齿轮。(那是德国人收集的精神病患的画册。)不知何时,我觉得内心的忧郁有了反抗的意志,如同自暴自弃的赌徒一样,我疯狂地打开各种各样的书。然而,不知道什么原因,每本书的文章或插图里都或多或少隐藏着一些针。每本书?——即便是我已经读过好多次的《包法利夫人》,此刻拿在手里也觉得自己好像成了中产阶级包法利……
日暮时分的丸善书店二楼,除我之外再无其他人。我穿梭于沐浴在电灯光里的书架之间,然后停在一处挂有“宗教”牌子的书架前,拿起一本绿色封面的书随意翻看着。这本书的目录部分,其中一个章节的题目写着“可怕的四个敌人——猜疑、恐惧、傲慢、性欲”。一看到这样的词汇,我心里马上涌起一股对抗情绪。那些被视为敌人的东西,至少在我这里是敏感和理智的另一种称呼。然而,传统精神终究还是像近代精神一样让我不幸,这让我更加难以忍受。看着手里拿着的这本书,我不自觉想起以往使用过的笔名“寿陵余子”。这个笔名起源于《韩非子》,里面有一个名叫寿陵余子的年轻人不仅没学会邯郸人走路的步伐,反而连寿陵人走路的步伐也忘了,最后只好匍匐归乡的故事。今时今日的我,不管在谁眼中,无疑都是“寿陵余子”。然而,尚未坠入地狱的我,却曾经把此当作笔名——我努力距离书架远一点,以摆脱自己难以自持的胡思乱想,于是走进对面的海报展览室。那里有一张看起来像圣乔治[5]的骑士正在刺杀一条长着翅膀的龙的海报。可是,骑士的头盔下露出的,却是近似我的敌人的眉头紧锁的半张脸。这让我再次想起《韩非子》中屠龙之技的故事。于是,还没有看完展览,我就转身从宽阔的阶梯上下来了。
我走在已是夜晚的日本桥大街上,心里还在不断思考着“屠龙”这个词。这个词与我砚台上的铭文一模一样。那块砚台是一位年轻的企业家朋友送给我的。他经营过各种各样的事业,但全都以失败告终,终于在去年年底破产了。我抬头仰望高空,思考在无数星光中地球多么渺小,而我自己又多么渺小。然而,白天还是晴空万里的天空不知何时已变得漆黑一片。我忽然觉得,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故意针对我,所以赶紧到电车线路对面的那家咖啡馆里去“避难”。
当然称得上“避难”。我从咖啡馆里蔷薇色的墙壁上感到某种近乎和平的感觉,终于轻松地在最里面的桌子前坐了下来。很幸运,除了我之外,咖啡馆里只有两三位客人。我点了一杯可可,一小口一小口地啜饮着,然后和平时一样点了一支烟。微蓝的烟雾逐渐升腾到蔷薇色墙壁的上空。我对这优雅的颜色感到愉快。可是不一会儿,我发现左边墙壁上挂有拿破仑的肖像,心里又渐渐不安起来。拿破仑还在求学的时候,曾在地理课本的最后写上“圣赫勒拿,小小的海岛”几个大字。那或许就是我们所说的一种偶然,然而却是让拿破仑自己也感到恐惧的事实……
我看着拿破仑,想起自己的作品。首先浮上记忆的是《侏儒的话》里的语录。(尤其是“人生比地狱还地狱”的这句话。)其次是《地狱变》的主角——名为良秀的画师的命运。再次……我抽着烟,为了逃离这种记忆,我开始环顾整个咖啡馆。我在这里“避难”,不过才五分钟而已。可就是这短短的时间里,咖啡馆已完全改变。尤其那仿桃花心木的桌椅与蔷薇色的墙壁实在是一点儿也不协调,让我尤为不舒服。我惧怕再次陷入只有自己能看到的痛苦之中,赶快扔下一枚银币,匆匆离开这家咖啡馆。
“喂!要两毛钱……”
原来,我丢下的是铜币。
我感到一种屈辱,一个人走在大街上,忽然想起我在遥远的松树林的家。那不是郊外的我养父母家,而是以我为主租住的小房子。我差不多十年前就住在那里。然而,自从因为某件事,我轻率地决定与父母同住开始,我变成了奴隶、暴君、无力的利己主义者……
回到之前的饭店时,大约是十点。走了那么久的路之后,我已无力回到自己的房间,在正燃烧着粗木头的火炉前的椅子上坐下,接着思考我准备要写的长篇——主人公暂定为从推古[6]到明治之间各时代的普通人,由三十篇短篇以时代为顺序连接而成。我望着炉子里不断朝上飞舞的火星,突然想起宫城前的一座铜像。那座铜像穿着甲胄,满怀忠义之心地骑在马上。然而,他的敌人——
“撒谎!”
我的视线再次从遥远的过去滑落到眼前的现实。这时,恰好相约的一位比我年长的雕刻家前来会合了。他依然穿着天鹅绒的衣服,留着短短的山羊胡须。我赶紧从椅子上站起来,握住他伸过来的手。(那并不是我的习惯,只是为了配合他在巴黎和柏林度过半生的习惯。)然而,他的手则像爬虫类的皮肤般湿润,令我惊诧不已。
“您住在这里吗?”
“是……”
“为了工作?”
“是,都是为了工作。”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的脸。我从他眼中感到近似侦探的表情。
“怎么样?要不要来我的房间聊天?”
我挑战似的说道。(缺少勇气反而马上采取挑战的态度是我的恶习之一。)听完我的话,他微微一笑,反问道:“您的房间在哪里?”
我们如同好友般肩并肩穿过一些正在小声说话的外国人中间,回到我的房间。他一进入我的房间,就背对着镜子坐下。然后,不着边际地与我海聊起来。不着边际?实际上,大多聊的都是有关女人的话题。
我无疑是犯了罪,坠入地狱的人。可是,也正因为如此,那些有关恶行的事才让我越发忧郁。我暂时成了清教徒,嘲笑起那些女人:
“你看S小姐的嘴唇,准是和许多男人亲嘴才变成那样的……”
我突然噤口,注视着他镜中的背影。他耳朵后面那里恰好贴着一块黄色膏药。
“你也是和许多女人亲嘴才变成这样的?”
“你和那些人的想法也没什么不同嘛。”
他微笑着点头。我觉得他内心为了得知我的秘密正不断地观察我。不过,我们的话题并没有脱离女人。我不是憎恨他,而是对自己的软弱感到羞耻,最终心情更加忧郁起来。
终于等他离开之后,我躺在床上开始阅读《暗夜行路》,对于书中主人公的种种精神抗争,我一并感同身受。甚至我觉得,与小说中的主人公相比,我简直是个大傻瓜,因此,不知不觉间竟流下眼泪。同时,眼泪也让我的情绪平和下来。可是没过多久,我的右眼再次感受到半透明的齿轮在旋转。而且这次的齿轮依旧是越转越多。我担心头会痛,连忙将书放在枕边,吞下安眠药。总之,先好好睡一觉再说。
然而,睡梦中的我却在看一个游泳池。那里有几个孩子不时游上、潜下,男孩女孩都有。我离开泳池朝对面的松树林走去。这时,我听到有人在背后叫我:“孩子爸爸!”我稍微回了回头,看到站在泳池边的妻子。此时此刻,我感到万分后悔。
“孩子爸爸,毛巾呢?”
“毛巾不让带进来,你照顾好孩子。”
我再次继续往前走。但是走着走着,不知怎的,我走到了车站的月台上。那看起来像乡下的一个车站,月台边满是长长的灌木丛。月台上有一位叫H的大学生和一位略有些年纪的女人此刻正伫立在那里。他们一看到我,就走到我面前,争先恐后地与我讲话:
“好大的火灾呢!”
“我也是好不容易才逃过来的。”
我对这位略有些年纪的女人感觉似曾相识,而且跟她说话的时候,我总有一种愉快的感觉。就在这时,火车扬起烟,静静地往月台边靠近。我独自搭乘这列火车,走在两侧挂着白布的卧铺车厢之间。突然,我看到一处卧铺上有一个犹如木乃伊般的裸体女人正对着我的方向躺在那儿。这无疑又是我的复仇之神——某个疯子的女儿……
我一醒过来,不自觉地马上从床上跳下来。我的房间在灯光的照射下,显得很明亮,可是不知哪里传来的,总能听到拍打翅膀和老鼠撕咬的声音。我打开门沿着走廊,急急忙忙地赶往炉火前。然后我坐在椅子上,注视着眼前摇曳不定的火焰。一位身穿白色制服的服务生,走过来往炉子里添了添柴。
“现在几点了?”
“三点半左右。”
可是对面大厅的角落,一位看起来像美国人的女人还在看着什么书。她的衣着即便从远处看,也能看出来是一件绿色的连衣裙。我感到自己要得救了,决定就这样一直待到天亮。如同熬过长年的病痛以后,静待死亡的老人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