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一家人日夜相守,郭旰已及冠,此次与我一同进京,在长孙全绪的羽林军中谋个差使历练历练,大哥每日讲授些军中朝中之事,一是为他铺路,二来也是为我扫盲。
这两年,朝中天翻地覆,势力重组均衡。北方,安禄山、史思明、田承嗣三节度使势力日益庞大,拥兵自持独霸北疆,其心昭然若揭。西面,吐藩摄灵州大哥之威暂无侵境之举,却掉转枪头杀向大食天竺,版图扩张之势强劲,国力日雄。南方最不太平,南诏国蠢蠢欲动,不断骚扰边境越境偷袭,唐军毫无还手之力。究其原因相当可笑,只因大唐九节度使之中南部的剑南节度使由国舅杨国忠担当领衔。杨国忠者,市井流氓也,所谓一人得势鸡犬升天,玄宗皇帝专宠杨氏三姐妹,杨贵妃、韩国夫人、虣国夫人,杨国忠因了这三个妹妹,一跃枝头,独秀长安。
“那个杨贵妃是不是真的回眸一笑百媚生,三千粉黛无颜色?”我对这一点比较感兴趣,一发问,郭旰极为鄙视,敢情一堂历史军事课我只抓了这个重点。
“她?呜,你知她有多少岁了?三十六了,再美的人三十六也是半老徐娘了。”大哥是习惯了,不以为忤地回答我这种没营养的问题,伸手捏捏我脸,喃喃自语,“这几年怎么也没见你长呢?除了身高头发,真是跟三年前一点没变呀!”
切,还说我,你不也是,两个儿子的爹了,还一副迷死菁菁少女的脸,难怪李逽芳心暗许。不过话说回来,我真是长进鲜少,脸小手小脚小,当年安允汶就说我这个长法急死人,这莫不是穿越时空的好处——青春不老?
“以色侍君,焉能长久?”大哥颇有深意看我一眼,“杨贵妃自有她的迷人之处,日后丑媳妇见公婆,你自然就会知道。”
唉,这正是我的死穴,愈行愈北,重重心事,讳莫如深。我非是不知天下之趋,而是知得太多。姓是换了,嫁也是非嫁不可,皇家这淌浑水也是倘定了,只是,五年、十年、十五年之后,这首白头吟是否还一如既往。
“水弄好了,小姐来泡个澡,早些歇息。”朝英挑帘,满头大汗肩背湿湿,大哥落帐,赶郭旰出房。
一室熏得热洋,我坐进香木浴盆,泡个暖暖的热水澡。此地已过长江,算是入了北地了,八月末北地入秋,我本体质偏寒,前些天连落两次水,这回都集了一起得了报应。这月月信伤腰伤身,一日腹痛虚寒,躺了一天还盖了两条被子,郭旰不明就里地以为我高烧发糊涂了,幸而朝英跟了史朝义不仅学武还学医,又由独孤爷爷那偷师了不少,一搭我脉探了探舌下就说我宫寒体虚,热汤热水暖了胃,一早一晚连泡两个热水澡,这才强了不少。
沉香袅袅,我眼皮渐重,意识模糊中有人将我抱出浴盆,裹入软毯。
“哥哥,我们回去好不好。。。”我呢喃,翻个身,枕上结实的臂弯。
那臂弯一下收紧,围拢的胸膛起伏,低笑的语声梵咒般在耳旁吟唱,“不好,一点儿也不好,珍珠,别想逃。”
嗬,李俶!我一下睁眼,他笑得开怀,温润的唇落于我眉眼额颊,复终止于唇。
他的手极温暖,挑了软毯在隐痛的腹间轻轻打圈,轻抚轻揉,“还疼不疼?可有好些了?”他一语双关,我依了他怀,脸红如酡。算上祁连山那夜,这是第三夜同榻而眠。这些日他不在,我几乎时时想他,又时时不敢想他,王府、宫中、皇帝、妃嫔,这些词眼本是多么遥远,如今,往后,却日日相对。
“在想些什么?”他揽过我游离的脑袋,漆黑眼眸相对。
“我大哥那件事怎样了?”手足连心,我先关心我大哥,若是他有什么牢狱之灾我是没心情去做新娘子的。
“那件事,解决了。”他抹抹眼尾,那处一尾印痕,深深长长,“我叫系去办了,叫薛家举病延婚,拖个一年半载,等京里风声过去再称平阳郡公身染重疾不敢耽误郡主,自请和离。”(注:和离,唐朝已约夫妻的三种离婚方式之一。)
“薛家那么好讲话?”不知是我傻还是薛康衡傻,被人踢残了就拉倒了,也不来个秋菊打官司?
“当然不是。”他失笑,习惯性地指节一臼,格格作响,“用了我五日时间,堵了薛康衡朝中所有的路,他若敢耍花样,我管教他与郑巽一般。”
好浓的威胁之气哟,我闭嘴暂停此话题,在他怀中扭扭身,寻到舒服的姿势隈去。
“珍珠。”他略茬的下巴抵于我额,然后掖紧被角再不作声。
我微睁眼,他欲言又止的模样一览无遗,我张手搂住他颈,软软亲于他腮边,一声谢谢,由心而发。
“谢什么?因薛家的事?”他再度失笑,一脸宠溺,“傻丫头,此次即便没有你大哥我也不会袖手眼见逽儿嫁予无良之人。杨家窦家联手想桎梏我李家,想都别想,我李俶他制不了,我手足兄妹他也一个别想动!”
窦家,太子妃张妃的母戚?几日恶补的中唐史大有用武之地。太子妃张良娣,玄宗皇帝生母窦氏一族的外孙女,窦家与大唐李氏联姻颇多,标准的亲上加亲,近亲得一塌糊涂,大哥提过,张妃的亲信就是后来鼎鼎有名的宦官李辅国,李林甫死后窦杨两家结盟,私交颇厚。将李逽许于不学无术的薛家之后,提议者正是这位张妃。
我见到的他从来是潇洒倜傥,谈笑自若,有时,甚至有些风流自负,只是,不知这优雅的背后,曾经,或是如今,或是将来,是怎样的宫帏角斗,血雨腥风。其实,他与大哥一样,是关爱手足的兄长,是肩负重任的男儿,他们都将那处最安宁平静的港湾留给了我,我,何其有幸。
“你喜欢我什么?”我问他。这个问题,我从未问过他,问题傻,回答可能也傻。
他去解腰间鱼袋,一支盈绿玉钗呈于眼前。
“我那日要送你的礼物,其实,本就是你的,这支钗便能回答你的问题。”他握了我手抱住它,那支钗,捂得温润。
“葛勒可汗默延啜的家传之物,六年前送了你大哥。那时你大哥只是个郫将,而我,在广通渠救了你,第二日去探望你时正巧听了你兄妹的谈话。默延啜当年可能只是玩笑之语,可我还是忍不住在你熟睡时取走了这支钗。回京后我请巧匠刻了你的名字在上面,希望,有朝一日能亲手带在你发上。要说我喜欢的实在太多,喜欢你的容貌、性子、娇美俏皮、无争无暇,还有,便是那六年的思念。六年了,珍珠,我终于是要到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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