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忽然间心中豁亮,御医房送来的预防疫病的药丸,差不多每一个宫女都吃了,早晚各吃一颗。为了让昭祥阁有人不断的发病,他们随便混入一两颗便成,并不需要什么特别的手法。他们知道我所用之物,皆有专人检查,在我身上并不能得手,可一般的宫女奴婢呢?她们并不能得此照顾。而他们的目的,并不在我,只在于把我困住而已。
如此简单的局,便让我一筹莫展,让我受困于昭祥阁。只要这里有人不断地发病,我便不能出去。事情如果越发严重,到了最后,我也会被送往千寿山隔离。
我道:“想不到治病的良药反成染病的源头。既然是药丸作祟,本妃便叫昭祥阁人等不再吃药。素灵,你放心,本妃不会叫人把你送走的。”
素灵眼中有泪,嘴里喃喃地道:“奴婢对不起娘娘。”
“为了保护自己的家人,本妃不认为你有做对不起我的事。把这一切都忘了吧,本妃如果出去,会叫人救出你的家人的。”
素灵哽咽得儿乎不能出声,只起了身,跪于床头,俯首而拜,久久没有起身。
御医房每日送药一次,皆按人头分配,每人两颗。我叫粟娘接下药丸之后不再分配下去,又叫素灵仔细辨别寻找,看看哪一颗才是有古怪的。只可惜每颗药丸都是一模一样,并不容易看出来。
我没报上素灵有病,只叫人在她的屋子里升了炉火,再让人炖煮了两碗姜汤让她饮了,用三床棉被盖了发汗,只不过一日,她的病便见大好了。
因我没叫人把药派了下去,昭祥阁便不再有人发病。我怕人再做手脚 ,凡与外面人有所接洽的事,一概派了粟娘去办。他们既然想让我里外通不了消息,那么,我便让她们相互之间也传不了消息。
我叫粟娘告诉送食物进来的人,不用送蒸煮好了的食物,只须送生食。一切食品皆在昭祥阁煮了,让人寻不出半点儿可作怪之处。
如此谨慎小心的又过了五天,终于没有再出病症。
这天晚上,天空一片晴好,满天繁星镶嵌于黑蓝色的天空之上,仿若撒在其上的碎钻宝石,而那一轮明月,则光滑透亮得让人忍不住想摸了上去。我凭栏而坐,空气中散发着淡淡的兰花香味,被我从兰若轩移栽过来的兰花蝶蕊已经开了。那股清香萦绕鼻端,让人神清气爽。素秀既已被送走避病,而素灵则大病未愈,在我身边侍候的便是粟娘了。不知道为何,由原本对她的算计开始,直至她被派来宫中帮我,这个不多说话的中年女子,却成了我最信任的人,感觉有蚊子在眼前飞过,我便道:“素灵,点了驱蚊片过来……”
“娘娘,素灵还病着呢。”
“应该大好了吧?并不是什么大病,只不过急热之后又急冷,受了风寒而已。”
“娘娘当真好计策,像素灵这样的人,既背叛了娘娘,心中又有愧疚之心,再加上对胁逼她的人完全不信任,犹如惊弓之鸟,稍有动静,便怀疑是指使她的人杀人灭口,略一问了,便和盘托出……”
自来了宫内,粟娘很少会讲这么多话,我不由随声附和赞道:“也是你身手够好,那一桶冰凉的井水一下子全倒在她的身上,也要有准头才是。”
粟娘便微微一笑,然后收了笑意,“娘娘,奴婢可是第一次听娘娘称赞奴婢呢。”
我心知她是见我身边的人走的走,病的病,寻些话头给我逗趣儿罢了,便略有些感动,道:“粟娘,还好有你在本妃的身边。”
忽有人接过话头道:“怎么,仅有她在身边便够了吗?”
我倏地转过头来。长廊尽处,暗色隐隐,长廊的灯光仿若一截一截地点亮,让他的脸庞从暗影之中逐渐显出,面容俊逸,形如青松。我失声道:“皇上,是您?”
已有好几日没有见过他了。以前也有这种时候,甚至一两个月不见都是常事。可今日忽地见到他,惊喜却在心肺之中弥漫开来。我缓缓站起身来,竟然忘了例常的行礼,只站在玉栏处,一直看着他,眼内再无其他人等,看着他只着平日的常服,头上没戴金冠,腰间却挂上了那只式样简单的银熏,与玉佩相击,一步步向我缓步走来。
望着他的身影,我才忽然间明白他所谓的“亲人”的意义。所谓“亲人”
在那人偶一抬眼之间,便已让融融的暖意浸满了全身。
直至他走到我的跟前,默不做声地凝视于我,我才惊醒,忙跪下向他行礼。
他早一把扶住了我,“可苦了你了。”
我只感觉眼泪将要迸出眼眶,却强自忍住不让它流出来。他的这一句话语,强过在众妃面前深情款款而说的许多句。只因这一句,我已听出,它不含任何杂质。
我道:“皇上,一切皆已准备妥了吗?”
他道:“已然妥了。”
一应魑魅魍魉,要想一网打尽 不如任其尽显端倪。所以,我虽查出了皇宫起疫症的缘由,却没有立即派人禀告。我相信,他们困住我,自有他们的理由。
皇上要查出他们的理由,自然不能打草惊蛇。
粟娘早已退下,康大为守住远处主要通道,不让闲杂人等走过。我被他搂在怀里。他身上有露水和泥土的味道,像是从别处一路骑马赶来。这些日子他既要顾着朝政,又要顾着后宫,想必也很疲惫吧?
我们相拥着走入房内,斜躺于矮榻之上。他斜靠在我的怀里,闭目让我给他按着太阳穴。青玉云纹灯照射之下,他的眼睫毛在眼眶之下投下了明影,如玉般的面颜下端微有青色的胡楂冒了出来。我以手背摩挲着他的下巴,感觉手背被扎得微痒。他一向注重仪表,一丝一毫都不出错,即便他不注意,也有专人让他注意,如果不是情况特殊,哪会出现如此的状态。我心中微酸,道:“皇上,到了臣妾这里,便好好地睡一觉吧。”
“朕十多天来,从浙杭上贡的药物查起,查到在御医房任职的各个御医底细,事无巨细,一概不漏。又怕有人掩盖证据,便派人请各御医家人疏散隐藏,让人无可拿来要挟之事。待终于有了收获,又快马骑了三日前来见你,唯恐你遭遇不测。但你不愧为朕所选之人,无论任何情况之下,都能自保……”他轻声述说道,“知道吗,朕从小就不敢喜欢一样东西,因为我知道,无论我喜欢什么,总有人会拿来要挟我。那时我知道,除非朕喜欢的人有自保的能力,能将命运掌握在手掌之上,可这样的人能让人喜欢吗?有了这样的能力,便只获得个阴险狡诈,恶毒凶狠的名声……”
他声音渐渐低了下去,语意朦胧,“可朕未曾想到,这样的人也会有那样诱惑的色彩,让朕不由自主地受到诱惑,不由自主地喜欢……”
耳边传来他均匀的呼吸之声,我的眼泪滴进了他的发髻之中。我一向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女人,为求自保可以泯灭良心,对我来说,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便是争斗与利用。我从不奢望有人会把我放在心上,特别是他。今天他除却了面具,对我讲出这番话来,让我心生了感激。我将他的头揽进了怀里,亲吻他的鬓角,低声道:“皇上,臣妾也是如此。”
他对我来说,何尝不也是让人害怕到两股战战的人。但我却不得不承认,他逐渐吸引了我,让我的视线不由自主地围着他转,为他偶尔的一个温柔的小动作而心跳加速,面红过耳。
自我被软禁在这里,心里反而平静了。不知道为何,我就是知道他不会抛弃我,他会以他的方式解决这一切,说不定还能因此而给对方一个巨大的打击。而我,也能配合着他,就算被软禁,我在后宫,这妇人的战场,也能助他一臂之力。无言的默契就这样产生,不用言语,我想,我对得起他这份信任。
第二天一早,我侍候他清洁了面颜,穿上玄衣黄裳,戴上紫金玉冠。还未出门,便听有人报:“皇后娘娘驾到。”
我为他系上金黄色的金冠缂丝带,用手抚了抚他的下巴,道:“皇上这下子可趁手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