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何花招她都不嫌太“古怪”。
偶尔盖普也会在那儿遇到塔汉默大夫,有次他跟塔汉默大夫一起离开医院,顺便送他上车。“要搭便车吗?”塔汉默和蔼地邀请他。车上坐了个漂亮的女学生,塔汉默给盖普介绍说是他女儿。他们聊Die Vereinigten Staaten(美利坚合众国),很容易就打成一片。塔汉默向盖普保证,送到许文德巷他家门口一点也不麻烦。塔汉默的女儿让盖普想起海伦,但他根本不敢奢望再见到这女孩;她父亲不久前才替盖普治愈淋病,盖普觉得这是无法克服的尴尬——尽管塔汉默乐观地认为,人可以适应任何事,盖普还是怀疑他会接纳这种事。
现在盖普周围,整座城市仿佛都泛滥烂熟的死亡。他觉得到处可见的公园与庭园都喷出腐臭气,大美术馆收藏的名家画作,主题总是死亡。搭乘三十八号公交车出城前往格林津大道的,总是些瘸子和老人,鲁道芬纳医院的花园里,修剪整齐的小径两旁盛开的花朵,总让他联想到殡仪馆。他想起一年多以前,他跟珍妮初来乍到时住过的那些寄宿舍:褪色而不搭配的壁纸、沾满灰尘的小摆饰、皲裂缺角的瓷器、哀求上点油的铰链。马可·奥勒留说过:“人生不过一瞬……肉体无非蛆虫饵食……”
为盖普解答过“荷包”为何物的那名年轻的实习护士,对他的态度愈来愈傲慢。有天他到得比较早,还不到探病时间,她有点过分攻击性地问他,跟夏绿蒂到底什么关系。家人吗?她见过其他来探望夏绿蒂的人——她那班花枝招展的同事——她认为盖普不过是老妓女的一个客人。“她是我母亲。”盖普道。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对于实习护士当时的震撼,以及后来表现的敬意,感到非常满意。
“你跟他们说了什么?”隔了几天,夏绿蒂悄声问他,“他们认为你是我儿子。”他承认他撒了谎;夏绿蒂也承认她没有设法更正。“谢谢你,”她低声说。“我很高兴戏弄这些猪猡。他们总以为高人一等。”她打起欲振乏力的风骚劲儿说,“我真愿意免费跟你来一次,可惜我配件都不在了。也说不定搞两次算你半价。”
他深受感动,在她面前哭了起来。
“别孩子气,”她道,“我对你算什么,说真的?”她睡着时,他翻了她的病历,得知她五十一岁。
她一星期后去世。盖普到她房间,见已打扫清洁,床褥都剥掉,窗户洞开。他问她在哪里,主管这层楼的护理长也换了个他毫无印象的——一个铁青着脸孔、不断摇头的老Chu女。“夏绿蒂小姐,”盖普道,“塔汉默大夫的病人。”
“他病人很多。”铁青脸老Chu女说。她查阅一份名单,但盖普不知道夏绿蒂的真名。到头来,他实在想不出任何其他足以辨识她的方法。
“就是那个妓女,”他只好说,“她是妓女。”铁青面孔的女人冷冷打量他一眼;盖普在她表情里看不出得意,但也没有同情。
6葛利尔帕泽寄宿舍(4)
“妓女死了。”老护士道。也许只是想象,盖普觉得她语气中有一丁点胜利的意味。
“有一天,我的女士,”他对她说,“你也会死。”
离开鲁道芬纳医院时,他想道,这句话真适合维也纳。去你的吧,你这衰老的灰色城市,死表子,他想。
那天晚上,他去听了第一场歌剧;令他意外的是,那出意大利歌剧,他一个字也不懂,只好把整场演出当作某种宗教仪式。他在夜里走向圣史蒂芬大教堂照亮的尖塔。他在碑铭上读到,这座大教堂的南塔始建于十四世纪中叶,到一四三九年才完工。盖普想,维也纳是一具尸体;说不定整个欧洲都是一具化好妆的尸首,躺在开放的棺材里。马可·奥勒留说:“人生不过一瞬……命运一片黑暗……”
怀着这种心境,盖普沿康特纳大道走回家,他遇见声名狼藉的汀娜。她的黑痣在繁华的霓虹灯下,变成泛绿的蓝色。
“Guten Abend,盖普先生,”她道,“猜怎么着?”
汀娜说,夏绿蒂替盖普买了一个大优惠,他可以免费嫖汀娜和婉佳;他可以一次要一个,也可以两个都上。汀娜认为,两个一起比较有趣——也快一点。但也说不定盖普对她们两个都没兴趣。盖普承认,婉佳对他没什么吸引力,因为她年龄跟他太接近了。不过要是她在场,他是不会这么说,以免伤她心;倒不是美乃滋瓶子把她嘴巴割歪的问题。
“那你可以点我两次,”汀娜欢欣鼓舞地说。“现在一次,然后,”她补充道,“等你有时间好好喘口气再一次。忘了夏绿蒂吧!”人都难免一死嘛,她解释道。尽管如此,盖普还是婉拒了她。
“嗯,我等着,”汀娜说,“随你什么时候要。”她毫无顾忌地伸出温暖的手掌握住他的性器;她的大手如同一幅宽大的裤裆,但盖普只微微一笑,向她一鞠躬——以维也纳人的派头——便步行回家去找母亲。
他乐意承受轻微的痛苦。他对这次莫名其妙的禁欲行为甚为满意——他以为,想象汀娜,恐怕比享用她略嫌粗壮的肉体,带给他更大的愉悦。她额头那枚银色胎记,几乎跟她嘴巴一样大;那记号在盖普眼中,像一座敞开的小小墓茔。
盖普体验的其实是作家梦寐以求的神入境界的肇始,世界臣服在涵括一切的语调之下。盖普回忆着:“有形肉体似水循环复始,灵魂尽成梦幻泡影。”七月间,盖普回头写《葛利尔帕泽寄宿舍》,他的母亲也即将完成那份即将改变他们两人一生的手稿。
八月,珍妮写完书,宣布她准备好去旅行了,起码看看欧洲什么样子——说不定希腊?她建议。“咱们坐火车到什么地方去,”她道,“我一直想坐坐东方特快车。它开到哪儿?”
“从巴黎到伊斯坦布尔,我想。”盖普说,“你去吧,妈。我有太多工作要做。”
一报还一报,珍妮不得不承认。她对《性的嫌疑犯》已经受够了,甚至没有意愿再校对一次。她也不知道如今该拿它怎么办。就这样跑到纽约,把你一辈子的故事交给一个陌生人吗?她想要盖普读一遍,但她看得出,盖普终于沉浸在他自己的工作之中了;她自觉不该打扰他。更何况,她也没把握;她一生的故事有一大部分也是他一生的故事——她觉得这故事可能会令他不快。
整个八月盖普都在写他的短篇小说《葛利尔帕泽寄宿舍》。海伦气坏了,写信给珍妮兴师问罪:“盖普死了吗?请赐告详情。”海伦·霍姆是个聪明的女孩,珍妮想道。海伦得到的答复远比她预期的多。珍妮把《性的嫌疑犯》的手稿复印了一份寄给她,并附一张便条,说明这是她写了一年的成果,现在盖普也忙于写作。珍妮说,她会很感谢海伦给这份手稿一些坦率的建议。她说,也许海伦学校的老师会知道,书写完后该如何处理。
盖普不写作的时候,就到动物园去松弛一下;动物园是丽泉宫周边原野与花园的一部分。盖普觉得,动物园里很多建筑物都是战争的废墟,四分之三被毁;部分重建来容纳动物。这让盖普有种古怪的感觉,好像动物园仍停留在战时的维也纳;这也让他对那个时代发生了兴趣。他夜里会读一些非常专门、有关纳粹与苏联占领期间维也纳历史的记载,为自己催眠。这与纠缠《葛利尔帕泽寄宿舍》的死亡主题,并非全然无关。盖普发现写作的时候,所有的事件似乎都彼此相关。维也纳垂垂将死,战火蹂躏的动物园没有完全恢复战前作为“人”的居处的旧观;城市的历史就像家族的历史——有亲密关系,甚至情爱,但死亡早晚会把所有的人分开。只有生动的回忆能让死者永远活着;作家的任务就是如临其境地想象每一件事,使虚构也能如个人记忆般栩栩如生。他在许文德巷那座公寓的大厅里,摩挲石墙上的机关枪弹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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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葛利尔帕泽寄宿舍(5)
现在他知道外婆的梦有什么意义了。
他写信给海伦说,年轻的作家迫切地需要跟某个人生活在一起,而他已决定要跟她一起生活;甚至跟她结婚,他提议。因为性绝对有必要,但如果一直都得殚精竭虑才能得手,未免太浪费时间了。因此,盖普推论,最好的办法是:使性成为生活的一部分!
海伦改了好几遍,终于完成一封信,她叫他见他的鬼去吧!他难道以为她千辛万苦念完大学,就是为了他不费大脑就可以享有性满足吗?
盖普不假思索就写成回信;他说他写作太忙,所以没来得及好好跟她解释;只要读一读他正在进行的作品,就会明白他有多么认真。
“我不怀疑你是认真的,”她告诉他,“我目前要读的东西比我需要知道的多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