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之中,她从没有像现在这样轻松,这样自在,这样了无牵挂。她再也不做噩梦了,她把那些纠缠都留在了关睢宫里;她再也无所求无所怨了,她所有的祈求都有了结果。
然而,她眼中的精气神儿却也因此散了。
她依然美丽,可是已经没了从前那不可直视的艳光,她依然俏如春梅,却只是一株没有香气的梅花,没有了以往那种凌霜的冷傲清华。
偶尔午夜梦回,或许她会记起,某一年的某一天,曾经有一个男人,对她许下终生的诺言:私逃出宫,天涯海角,永不分离。
然而她拒绝了,就像她拒绝大清建国皇帝的宠封一样,她也拒绝了十四爷睿亲王的爱惜,她是连自己心底最强烈的愿望也要拒绝的,为了她的察哈尔。
而今,察哈尔已经成了一个虚空的名头,属于大清国的一部分,她终究是保全了它,还是彻底失去了它?难道她以往所做的一切,刺杀、入宫、失子,都只是为了帮助皇太极多征服一个部落?
那天,皇太极陪着海兰珠来到御花园,在碾房之外遇到了她,他看着那昔日的爱妃,只觉恍如隔世。登基之后,他虽然无法给她任何封号,却下谕免去了她的舂米苦役,许她另辟禅房独自清修。然而她却自愿仍然住在碾房,不恋奢华,拒绝安逸,也拒绝他的恩宠与眷顾。他的至高无上的地位,权倾天下的荣光,在她的眼中似乎都不值得一哂,即便此刻,她看着他,眼中也全无敬惧崇仰之色,也许在她清心寡欲的情怀里,只有高高在上的萨满神位才是她惟一的皈依,惟一的想念吧?
皇太极觉得落寞,仿佛有满腹的话要说,却又觉得对着这样的一个世外仙姝,不论说什么都是多余而且无谓的,他看着她,面前隔着一截短短的汉白玉拱桥,却仿佛隔着天堑银河。流淌在他们之间的,是涛涛的岁月,如花的流年,以及言述不清的恩怨和纠缠。他和她,曾经有过一个共同的孩子,然而那个孩子不等出世便夭折了,于是也割断了他们最后的联系。
第17章 桂花树下的天仙女子(2)
现在,他又有了一个孩子,一个他视若珍宝的儿子,一个他心目中皇位的继承人。而那孩子的母亲,正承受着绮蕾曾经承受过的不安与惊梦。他是为了他新生子的母亲来探访她的,他们之间已经本来已经没有了恩也没有了怨,然而现在,他却要向她乞恩来了。他如何面对她?如何启齿说明来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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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之间,惟有海兰珠是真正心无芥蒂的。她一派天真地招着手,气喘吁吁却是亲亲热热地拉住绮蕾的手说:“好妹妹,我好久没来看你,你怨我不?前儿我叫素玛送来的喜饼糖酒,你吃着可好?你若喜欢,我叫素玛多送些来。”
绮蕾抬手拂去海兰珠肩上的落花,平和地答:“多谢惦记,出家人不贪口福之欲,饮酒更是于我不宜。但我已经供在佛前,为娘娘祈福。娘娘喜得龙子,千祈保重金安,切勿大意。”
海兰珠不好意思地指着自己的肚子低头笑道:“整个人散沓沓的,很难看是不是?”
绮蕾轻轻摇头,凝视着海兰珠,语重心长地道:“做母亲是一个女人一生中最伟大的成就,却也是最艰险的任务,望子成龙,一日不可轻心。”
皇太极闻言一惊,想起绮蕾当年怀子七月而终于小产之难,忽觉绮蕾似乎话外有音,不禁注意地向她看了一眼。
海兰珠却是全无心机,只拉着绮蕾絮絮地说着她的梦境与困扰。论年龄她其实大着绮蕾几岁,而且已经做了母亲;然而两人在一起的时候,绮蕾看她的眼神却充满祥和纵容,仿佛对着一个小孩。
皇太极倚着一棵桂花树站着,看这两个长相酷似而性情各异的丽人闲话家常,只觉所闻所见,仿佛天上人间最美的一幅静画。总是海兰珠说三句,绮蕾难得答上一声,可是两个人在一起,偏有一种言语形容不出的和谐静美,让人的心觉得安逸,胜败与得失都变得微不足道,人生的至大享乐无非是对着满树桂花,一双佳人。
蓦然一阵清风拂过,惊动得桂花缤纷,落红成阵,皇太极脱口道:“久未闻仙子佳音,可肯为朕抚琴一曲,以贺宸妃?”
绮蕾微微迟疑。皇太极已觉后悔,便是从前他与绮蕾朝夕相伴之时,再四央她弹琴也难得如愿的,况且如今两人已经仙凡殊途,自己对着一个出家人提此要求,未免失礼。
然而绮蕾只是微一错愕,便婉然答:“这就为皇上取琴来,只恐拙劣之音,有辱圣听。”说罢转身回房,果然抱了琴出来,便置在桂花树下,以水净手,燃起沉香,十指轮拨如蝴蝶穿花,行云流水地弹奏起来。
皇太极静息聆听,悠然神往,看着桂花树下抚弦而歌的绮蕾,益发觉得她不像一个真人,不像一个真正活在这世上的血肉之躯,她的心太高太远,她的眼睛又只对着自己的心,即使一个帝王的爱情也不能使她温软。他看着她手中的琴弦,那琴弦,曾经勒紧自己的颈项,将一段柔情从此断绝,让他和她永成陌路。不是他贬逐了她,而是她先拒绝了他,在她面前,他从来都是软弱而无力的。
他曾经深爱她,她曾经痛恨他,而如今两个人没恩也没仇了,却可以重新平平静静地坐下来,弹琴,聊天,做朋友——通过海兰珠,皇太极在远离了绮蕾之后,终于又在另一个极点起步,向她跨近了一步。这就是命运的拨弄么?
皇太极长叹一声,又看一看立在绮蕾身后的海兰珠,她的眼睛那样明亮,笑容那样恬净,她是上天赐给自己的最丰厚的礼物,是对于绮蕾的峻拒所给予的一种补偿,她是代替绮蕾来陪伴自己、安慰自己的,她甚至替绮蕾终于为自己生下了一个可爱的儿子。自己已经永远地失去了绮蕾,可再也不能失去海兰珠了。
想着,忽见海兰珠眼中泪光一闪,竟是伤心欲泣的模样儿,不禁走近一步,握了她的手,轻声道:“好端端的,怎么伤起心来了?”
海兰珠嘤嘤地道:“我看着绮蕾这样子,忽然想起那年她教我弹《霓裳羽衣曲》的事来了。她说霓裳舞是杨贵妃脱了道服入宫后做的,这才隔了几年,她自己倒穿起道服来了。”说着眼中滚下泪来。
皇太极一惊,愈发感慨造物弄人,世事无常,耳畔忽响起绮蕾那年唱的《水调》来:“山川满目泪沾衣,富贵荣华能几时?不见只今汾水上,惟有年年秋雁飞。”心中忽忽若有所思,却不便说什么,只道:“你身子弱,禁不得风,站这一回也该累了,回宫吧。”
海兰珠也自神倦力竭,遂点头允诺,素玛传了软椅来,抬着回宫。那日以后,海兰珠果然安心多了,不再莫明其妙地哭泣,也不再做那些含含糊糊的怪梦。
皇太极感念绮蕾之恩,明知她不重赏赐,只叫陆连科记着,每月按时送鲜花果品与绮蕾奉佛,并再次下旨另辟禅房,又亲自选了两个宫女过去侍候。
绮蕾固辞无效,只得择日迁入,然而派去的宫女,却终是拒绝,说是出家人岂可自视清高,奴役他人,倘使不能抗命必得接纳她二人,也只可视为同道,宁可反过来照顾她们的。皇太极知不可强其志,也只得罢了。
转眼立冬,算日子庄妃有孕已经七月,当年侍候过绮蕾的赵太医住进了永福宫。他惊讶地发现,其实自己的侍奉根本是多余的,因为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