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什么?”小赫好奇地问。
“你尝尝。”巴库伦笑着对那女知青说。
小赫把这白色的小方块小心的搁到嘴里,先是硌棱棱的,可很快就变软了,一股牛奶的甜香溢满口间。
“是奶酪!”
“嗯,很聪明嘛,以前吃过?”
“没有,但听说过。”
“我们管这叫奶豆腐。”
巴库伦一边说一边把一把把的奶豆腐散给大家。不光有奶豆腐,还有牛肉干。他又从小橱里摸出一瓶高粱酒,拉开橱子上面的抽屉抓出一把酒盅,副连长的阻拦再次失效,让人确信不疑了这是一个豪爽不拘的蒙族人。
“饼来喽哈——”随着一声绵悠悠的四川腔,一个长着娃娃相的人端着一摞饼进来。他个子不高,瓷实的肌肉从破了几个洞的蓝色背心上透出来,膝上打着补丁的劳动布工裤高高挽着裤脚,没穿袜子的脚上套一双黄胶鞋,眉骨凸凸的脸上挂着孩子样的笑。
“这是小江,大号廖小江,拉水工。”巴库伦举着筷子介绍。“这几位是兵团来拾掇房子的同志,这是咱们连长。”
叫小江的一面将手在身上抹着一面说:“连长您以后多多关照哈。”笑着同副连长握手。又和其他人一一握手。每握一次都同时鞠一下躬,嘴里客气地道着“请多多关照哈。”他的娃娃脸本来就招人待见,再加上这副谦卑的笑,愈加显得灿烂,连坐着的巴库伦都被感染了,黑黝黝的马脸儿上也溢满了殷殷的笑,“是呀,往后咱们可就是一个糟子里讨食啦,俗话说的好,多个朋友多条道嘛……”
“郑重声明一下,”副连长截了巴库伦的话,正了脸道,“首先我不是连长。连长是现役军人,而我是退伍战士。连队的大小事都是连长指导员说了算。再有,这里将来如何的安排,自有上级来说,眼下,谁也说不好!”
副连长的话,把个挺热闹的场面扫个冷,本来已经拿起了饼正要往嘴里送的人,听了副连长的话手又都僵住了,不可思议地望着副连长。
“嘻嘻,你有好大,还是个学生娃吧?”小江冲了你一边笑一边问。你本来挺喜欢这个一脸顽皮相的人,可反感他问的话,就没应他。
“吃饭。吃饭。”巴库伦的长脸拉得如黑云,兀自卷起一张饼大口吃起来。副连长也取了一张饼,咬了两口,看着门口倚在麻包上的长杆鞭,自言自语样的小声说:“我可是碌碡过碾盘,对实人说实话。”巴库伦正闷了头往嘴上使劲,听见灌耳朵里的话,先是一愣,突然哈哈大笑起来。末了,拿手上的筷子点着小江说:“闹球!瞧瞧这伙子人,大半辈子都过来啦,还怕球甚!”
其他的战士们都被两个人搞得莫名其妙。你一机灵机心眼儿,问巴库伦:“你是蒙族人吧?”就像你讨厌那小江说你小一样,巴库伦也没回答你问,只对了小江说:“人都回了?”“回来了。”小江回。“告诉他们,早点弄饭吃,吃完了都去老房子干活!”小江怔一下,咽了口唾沫,说:“今晚五公区演电影哈。”“呸!谁也不许去,都给我干活!”巴库伦说完了又觉得不行,便放了筷子走出屋,站在门外吆:“都听着,兵团的同志到了,你们马上吃饭,一会都去老房子干活。谁个要是不去——别怨我让你下不来台!”巴库伦吆得声音极大,震得小屋嗡嗡的。
老天有眼,这晚电来得挺早。按他们的说法,这里的电灯是聋子的耳朵——摆设,三天两头的没电,有时来电也是十点以后。不知是副连长所带的这一行人让他们感到第一次和新主人打交道需要有所表现的心理,还是巴库伦用了真劲,谁也没有去看电影,都去卖力气地干活了,从五点一直干到了十点多。这些人都是干家,只要真干,很出活的。所以,虽然才几个小时的功夫,大活基本就完了,剩下的一些细活如按玻璃装灯泡什么的,只有等明天了。这晚村里演的电影是《草原英雄小姐妹》,五公区在分场的西北,过了大渠还有八里地。
临睡前,副连长又正正规规地组织几个人开了一次会。虽然这一天下来累得骨头散了架,可副连长还是心事重重地要大家都坐好,念了一段“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的毛主席语录,然后才轻着声告诉大家:这里原来是一个劳改农场。本来个个困得眼皮直打架,可听到副连长的话,都抖个激灵,汗毛孔也张了起来。副连长压着声音说,他也是昨晚支委会才知道的,五八年国家为了减少城市人口,支援农村建设,下放了一批城市工人,有些人不愿意到农村或回原藉,就在社会上到处乱跑,当时称之为“盲流”,五九年国家把这些称之为盲流的人抓了起来,集中到这里建了劳改农场。后来,随着形势的好转,政策也有了松动,可这里已经有了规模,又不好撤掉,就放宽了关押政策,有愿意反乡的可以反乡,愿意继续留下的,就继续搞生产,并撤掉了押守部队和公安管教,成了现在这个样子的农场。现在当地人管这些人叫“二劳改”。因此,大家必须要清楚,他们和我们不是一样的人,要时刻保持高度警惕,我们虽然进驻了农场,他们很可能也要编进我们的建制,但他们是接受我们改造,和我们兵团战士是绝对不一样的!
副连长把头天晚上支委会的内容一点不漏地传达给七个人。末了,又把手里的毛主席语录摆在了炕头,要大家下地,对着扉页上的毛主席像进行晚汇报。祝了他老人家万寿无疆之后,才开始男女各分一屋的就寝。
一九六九年七月三日下午三时,十连正式进驻了这个成立于一九五九年的五公农场三分场。这里与乌力奔相比,虽然都是环着白音素海,但乌力奔枕在白音素海的北畔,背依大青山,处在阿拉特沙漠的包围之中;而五公则距于白音素海西南,属后套平原的一部分,土地肥沃,水草丰盛,半耕半牧,特别是这里从黄河引出的各种干渠、支渠织网样的纵横交错,比起那黄沙遍地的乌力奔来自是天襄之别。
大部队一到,连长指导员做的第一件事是勘察未来的“战场”。他们手里拿着一张三分场平面图,将三千亩土地挨着排儿的走了一遍。此时,四月播下的春小麦正灌桨,手指头粗的麦穗上粘满了米屑样的花粉,静静地伫在阳光里沐着天恩地泽,育着世间精华。可连首长马上发现了问题:三千亩小麦,几乎全淹没在杂草之中!一块块小足球场样大的麦田里,杂草横生。高过麦穗的草尖,在阳光下闪着金属样的光亮;垅缝间,蔓生的马鞭草、羽茅草、抓地草以及各种叫不上名子的野草,铺来展去,疯疯野野;在草茂的地方,秀了穗的麦,羸弱的像受气的瘪三;没秀穗的,则像漠地里的沙葱,和杂草们混成一片。“这怎么成!这怎么成!”指导员一边走一边挥手冲着连长大叫,“得马上组织除草!得马上组织除草!再不除草这麦子就全瞎了!”
来到新的驻地,战士们的嘴笑得合不拢:25W灯泡射出的明亮光芒和它笼起的一片温柔愉悦的氛围,与那火亮一豆,鬼魅般跳跃,一晚下来熏得鼻孔黢黑的煤油灯相比,这不是最大的幸福么!更别说那明亮的玻璃窗、那带有木条边的火炕了。人就是这样,吃得苦越多,越知道甜的滋味。对这个新地方,老六韩建民也打心儿里往外透欢喜。他的兴趣不在别处,而是营房北边的那排独立的平房——他盯上了那的马号。在乌力奔的时候,他的心就老痒痒,可总捞不到机会,虽然偶尔在供销社买东西时,也骑骑老乡拴在桩子上的骆驼,可那毕竟不过瘾。因为连队有纪律,他和老乡攀不上关系,也不敢。在这,不一样了,整天罩眼里的十几匹摇头摆尾的马是自己连队的!因为它们同住这平房里的“二劳改们”一样,归了十连的建制。所以,有事没事,他总爱往那遛达。碰见出来进去的“二劳改”就问,“这是匹什么马?”“那个马为什么要在地上打滚?”“这马让人骑吗?”等等。有客气的,就告诉他这是匹三岁口的儿马,那匹马是拉水的,刚干完活,所以要打滚。也有那不客气的就粗着嗓子喝:别靠前,它踢你!对那粗嗓门说话的,他自是回一个白眼儿,可那对他和蔼的,他就像一见如故似得跟人家投桃报李的套近乎。总之,他的骑着骏马在大草原上飞驰的梦,越做越大。
除草战役开始了,每人一把大锄,都是还没开刃的新家伙。——在家时,也曾看到大人们下班后拿把锄头在自家门前开的小菜畦子上锄草,可那都是指多宽的小锄——这不是,死沉死沉的大锄片子跟铁锨头差不多,光锄把就一人多高,上面还带着涩手的腊脂。大家领到锄头后,就在墙上、石头上逮哪的乱钢一气,满世界都是滋滋拉拉的怪响。可老六的锄头却开好了刃,锋利无比。锄起地来,别人的锄头都沾泥挂草粘成了坨,唯老六的利索,无形中就比别人省了一大节子力气。不单这,休息的时候,别人满世界的找小棍踅石头往下扒拉粘锄头上的泥草或是钢锄刃,而老六则从兜里掏出鸡蛋大一块小磨石,蹭蹭的在锄刃上磨。“好你老六,从哪弄的磨刀石?给我用用!”石三儿见了老六的磨石就管他要。老六就痛快地将磨石递给石三儿,还教他怎么样的磨,惊惊乍乍地说:小心着别拉了手,别卷了刃,别抢了磨石等等。在小伙伴的羡慕中他陶醉得像比别人多吃了一个馒头。这便利,都是丁二贵为他做的。不知是真的交上了朋友还是咋地?反正婆婆老儿为韩老六办了不少事。
可是,老六的好景不长,很快就成了连里的“现行”。
那天下午指导员没下地,叫你去把一排的韩建民找来。当时你挺纳闷,心想没听说有什么好事呀?这阵子连长指导员除了每天(口得口得)除草的事,没听见有别的事。一边想着一边跑到二排去喊韩老六。刚吹过起床号,人们正睡眼惺松地携了锄头往外走,准备着排队下地。老六也正站在他们班宿舍前等着集合,手里拄着比他高出一截的锄头,叉巴着圈腿张开大嘴打哈欠。你没敢在大庭广众下直接的叫,而是走到他跟前儿,轻轻拽他一下。老六回头一看是你,迷糊马上驱跑了,机灵了眼睛问:“有事?”“来一下。”说完了扭头就走。老六一看你那架式,便拉了锄头跟上走。边走心里还边合计:哈,该不是老天开眼,有好事落到我头上吧?!到了连部门口,你才对他说:指导员找你。老六本来嘴叉就大,听了你的话,呲个鬼脸儿,将锄头往墙上一靠,喊一声报告就进了连部。
尽管叫韩建民的时候,你是小心了再小心,可还是引起大家伙一阵的猜疑。正是队伍集合的时候,没个不让人注意。本来,任何的一个单个教练都意味着不同寻常,不是领导叫去干新的工作就是家里来了电报,最起码的是出趟公差,团部、师部的跑一趟;加之,连里的这伙小不点儿一向就乍眼,你们的出身和来历大伙都知道,并且开会的时候连首长也爱拿你们说事:“看看人家桃园市来的,论年龄比你们小好几岁,可人家就没有那么多臭毛病嘛!什么问题?还是革命意志的坚定性问题。不要比什么大城市不大城市,要比就比革命的红心!你们要好好向人家学习……”尽管连首长这样说时只是从你们年龄小这一点出发的,可大家还是觉得你们是特殊分子,得到了连里的有意偏袒。有了这种心理,对此时韩建民的单个教练,不想入非非才怪呢。可是,谁也没有猜对!
指导员扫帚眉下的一双大眼虎着,把罗圈着腿立当地儿的韩建民盯了足足有五分钟,看得老六心发毛。不大个人儿,竟被指导员的一双厉目刮得腿肚子转筋。
“我错了——”
韩建民耷拉着脑袋,细若游丝的声音像是从地缝里挤出来的。
“错在哪?”指导员的声音瓮得似从天上往下掉。
“我不该不请假就私自外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