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场打不出去,人家都不要咱的肉。”
“你操那心干啥?”
“这样下去会黄了的。”
“喔,你是说——,想上哪?你说。”
“不是我想上哪,我是说咱冷库一直在亏损!”
四叔县长把眯着的眼睛放了圆,上下挑一挑侄子,“用不着你操心!看好你的囡囡就中哩。对哩,咋还不成个家,耗啥哩,想愁死你娘喔。”
十月,老六跟着去了一趟无锡,参加全国农贸展销会。一家合资企业的生产线引起了他的兴趣。看着人家的标准工业厂房,先进的国际加工技术,屠冷分包藏的一体化流水线,想自家的那乡村作坊式的粗加工,这才似通了七窍、开了天目一般。一回到家就迫不急待地去找四叔,绘声绘色地向他学说人家的肉联加工企业是怎么一回事。也是机缘巧合,一场轰轰烈烈的企业整合、重组之风,从大江南北吹到了这偏辟小县,跃跃欲试的老六马上去投标。亏损八十万的烂摊子其实根本就不用他去投。当县长的四叔骂他,说“你要是能搞成,我用巴掌心熬粥喝哩!”还是老父亲,关键时刻托了他一把“愿意干就干嘛,年青人闯闯有什么不好。”
九三年四月,韩建民正式接手了县冷库,更名为“宏远肉联有限责任公司”。贷款、买机器、上设备,一通的折腾,等到年底新设备运转起来,老六象换了个人儿,整瘦下去40斤。别人卖九块钱一斤,他卖八块五,并保证一斤冷鲜牛肉煮熟之后不少于七两。很快就打开了市场销路。可问题又来了,随着市场的扩大,原料趋紧。北方农民不似南方农民心活,小打小闹的还可以,真要他多养牛,大规模的干,还真没人肯。老六就下乡去游说。告人家,“养吧,包你赔不了。”人家看着这个圈腿的年轻人笑笑,不回应。老六又说:“我出钱,我给你买犊子,要是赔了算我的!”人家圆了眼瞪他,以为他说疯话。等真的把牛犊拉来了,人家又嫌多,说:三五头还行,多了吃啥?老六又说:“饲料我给买!”一时之间,县里有个圈腿的傻子,听说是县长的侄儿,他爹是个回乡的大官,就如拖地的小北风传遍了四邻八乡。越传越神,以至到后来尽有人编了谣儿出来:
有个青年两腿圈
问他叫啥说姓韩
东家走来西家转
说是发财垒牛圈
人家告他家里穷
他说没钱我白送
猴子捞月影儿乱
天上掉个傻瓜蛋
等牛养成了送到宏远肉联,把钱掖揣进兜,回到家里关上门,算盘珠一拨拉,这才知道老六说的不虚。一传十十传百,转过年来,这远清的养牛专业户就如雨后的蘑茹一般,遍地都是了。
远远的边和平就看到路旁伫着一个着黑皮风衣握着手机的人,旁边停着一辆黑色的轿车,想定是老六无疑了。虽说今天天气不错,可终是已经二九了,看着他站在旷地里不时向北张望的样子,心中也就有一股暖暖的热流涌动:到底是自小一个大院里长起的伙伴,虽然身体里的基因异别,可幼年的心灵之芽却是发孕于一块质地相同的土壤,尽管因着时世的变迁和各自命运的驱策,都如出站的班车、出海的渔舟一般,终是扬镳分道,可这心却始终是相通着的。想着,下意识地就攥紧了车门的把手,另一只手揿掉了音响。
四只手握在一起的时候,两个人的眼睛都有些湿润,末了,意犹未尽的老六竟搂抱住了边和平,“可想死我了喔。”边和平方感悟到这个老六是动了真情的。这一路,老六打了不下十个电话,是他一路遥控着过来的。一会问:出发了没有喔?我在半路上接你。一会又说:哈利军已经到了桃园喔,你到了哪里?边和平要他不要等,直接去桃园汇合,可老六说什么也要等在这里,“顺路喔”。那个“喔”字的口语,禁不得让边和平想像着一个发达起来的老板的臃态;但当边和平追问到他说的还有一个人是谁时,老六却打住再不肯说,害的边和平一路只有把所有大院里的朋友挨着个的想,终是没有个结果,就感喟:究竟是别离经年了,这一个个的,怕不是狐仙,也都是人精。
的确,眼前的韩建民,早已不是了儿时的那个学鬼子端大枪的圈腿顽童,更不是了那个初到兵团即被人骗去了衣物的傻老六,显现在边和平面前的老六:人到中年的发福之态使他魁而不臃,凸凸的颧骨更是衬着脸颊的成熟与刚毅,鼻子下面的菱角形胡须,把个方头阔脸整体地饰出一种别样的派头,鱼纹已现的双目非但没有半点混浊,睿祥之中透着一股饱经桑苍后的干练与机敏。和那如今已不多见的胡须相般配的是一头浓密的头发,不过,由于太过漆黑和光亮,到露出了认真加工过的痕迹。除了一双圈腿还是窝出了中空的老样子外,幼时因营养不良而造成的发育不太好的形象,已荡然无存。他的倜傥不仅在于中年的身材,更有那雪白衬衣领下的红色真丝领带,银灰色的羊毛衫,质地考究的藏青西裤,过膝的黑皮风衣,似敞未敞地用腰系松松地束着,一枚分币大的毛泽东像章就在怀里金晃晃的时隐时现。脚下,是一双现今已经少有人穿的半高腰靴子,不过,那靴拭得瓦亮亮晃得见人影,也足以见这个如今已经发达了的老六却是一个地地道道的人尖了。真是士别三日不可刮目,边和平很难把眼前的这个老六于往昔的影子重叠在一起。
老六要边和平上他的车,边和平这才注意到停在旁边的是一辆红旗,禁不住地对老六开起了玩笑:“呵呵,韩老板了不得嘛,元首的待遇!这八吨底盘的车我坐的?”“取笑我喔坷垃!”韩建民一边开车门一边回道,“别忘了你是国军大校!我是什么?私企喔,一个靠个人土里刨食的私人企业家!”又指了车头标说:“不过,实话跟你说喔,我买这辆车不是为别的,就是冲的这大红旗的牌子!”说时还把那油光的脑袋摇摇,像是边和平理解不了似的。
一坐进车里,边和平首先看到的是风铃样吊在内视镜上的一帧很熟悉的毛泽东穿灰军装带八角帽的照片,同一枚打火机大小的菱形招财进宝的金色挂坠儿,下面垂着两系红丝穗,他正想打趣你这是怀旧呀还是求财神爷呀,老六的手机却响了。老六一面启动了车一面接电话。“迎到了,迎到了,”他转头告诉边和平是谢老转,“我们正在上路,最多一个小时就能到喔,他在这里。”说着把手机递给了边和平。“和平,你好呀!”地道的桃园口音。“西武,你好!你好!我刚上了建民的车。唉呀,真是的,多少年没见了,我也想你们呀!好,好,一会见面再说。别,别,不用出来接,不用出来接!我们到哪?……”他偏头问老六,“咱们先到哪去?”老六伸手要过了机子,“喂,你先到我家去,我们在那碰头喔。”说完便把手机揿了。一旁的边和平,开始瞧着他一撅一翘的胡须仿佛住唇上的一只黑蝴蝶在扑打翅膀,觉得好笑,待他揿了手机,方悟到这须不是随意蓄的,就如赵本山的塌舌帽,也是他混迹商场的招牌,尤其是在他那样一个偏远的小县里。
上了高速以后,车就箭一样飞起来。边和平往后看看,自己的桑塔纳2000还算跟的上,不过还是嘱老六不要太快。老六笑笑,“放心喔。”说着呜地又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