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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叙述者回忆交错出的各种骇然(第1页)

好,老王这儿简单,不过干干净净,咱先吃面还是?

听你的。他给两个杯子斟满。老王冲我点点头,去招呼其他桌的饭菜。中午时分,城里生意最好的就是这样的小饭馆,大家简单迅速的吃一下,接着上班、干活儿去了。没等来一口,烤肉就上来了,红亮滋润,油旺旺的羊肉味儿。

来,哥,咱先吃再慢慢喝,今儿没事儿,难得就咱俩。

端起第一杯的时候,第二拨烤肉还没上桌。老王这儿不卖剑南春那个档次的酒,所幸没有,要不喝起来先有压力。我丈人泰然领受,我可不行,受不起那个礼数。没有我两个爸,出家门坐在饭馆里,我俩的话不多,不知道从何论起,所以喝,喝得利索,频频的碰杯,多半斤酒就下去了。到越喝越顺的时候,哪怕暂时的亲近感就会让人的拘谨消失。或者说,是因为今天这样的环境,还有小郑和我因为喝酒渐渐消弭了生分。家常里,我跟他没其他交流,除了陆美英的说起的往事里所知晓的以外,差不多就是陪老人喝酒,这就有些把话攒着的意思,到了一定时候,就会溢出。我有感觉,他有话要说,对我丈人一家的表达,总归会在我这里延续。他是个心思很重的人。

冬天和夏天里,河流都是水,风景会变。小郑的持重下,那瘆人毛的存在先入为主,我就总想把这两层意思统一起来,人就是这样亲近的。

小郑,你姐那天给我说了那一年的事,之前啊,确实没想到我丈人当年,他平常嘻嘻哈哈地,联系不起来,唉,人真是说不来,老汉可怜。

他捻着肉串,闻此言,有些吃不下去,更像酒上脸,目光灼灼看着我。警察看人,正常应该是这一瞥,仅仅闪现。屋里走马灯似的,没几个人了,老王和徒弟坐在外面:再烤叫我,今儿肉新鲜。就拧开收音机,是评书,《杨家将》。

我早就想跟你聊聊了,就这些,一直没机会,你看咱接触了那么多回,都先得把老人给招呼好,话说不过来了,事儿……不堪回首,但是你不一样,跟你没什么不能说的。小郑捻着羊肉串,捋着肉牙尖一撕,那小钢钎明晃晃的,有寒光。

都是自家人了,吓人地都过去了,嗨,说这呢,你跟陆美英都没留到BJ,要不,咱俩也不认识。

可不是么,我是公安大学的,那你知道我学什么的?

你不是刑警么,不是刑侦啥的?

那是分到这儿了,我才是刑警,在学校研究生学的是网络安全,那会儿连电脑都不多,导师想让我留校,也是费了劲了。是我人有福气,导师跟我没关系,一顿饭都没吃过,就不停找领导,找上面,想办法。一来二去的,我别人家里硬,没用,留不下,老先生反而觉得对不住我。不存在么,他又不是说啥就能是啥,在我看来太正常了。不过那时候大家已经分配了,我这专业也边缘一些,一般的,单位都不会重视,留BJ的机会也完全没了。说实话,根本无所谓,BJ他妈有啥好的,几环内外乌央乌央的人,新招的学生都跑大兴校区了,那距离。除了上学咱谁也不认识,留不留的没感觉有啥要紧。你看我姐,那几年也想去,要我说不去了好,我是看不出好来。分到咱这儿,是那一任政委是公安大学的,我导师是他同级同学,老说缺人,叫同学想想办法——这么多年了,局里得有些新人,“高层次”的人。呵呵,省上都不待见的网络安全研究生,就成了槐颖市局的“高层次”了。省会,镇川市,我根本就没去过,想也没想就打行李准备报到。

小郑眼神被街面儿透过来的光线映射,深沉而落寞:导师送我时候,穿的是警服,说,记住啊国栋,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在哪儿,都要好好干,好好当警察,如果能把这个点儿批下来,就回来,考我的博士。上了车,我给他敬了个礼,转身就觉得心里那么的不好受。我是个有福气的人,萍水相逢的,他就那么上心。唉,人都不在了。

来,喝。显然,我听得多少有些无措。

到咱这儿,都得先到分局干几年,当时就是陆叔跟队长说的,这小伙儿你还往下再分?公安大学研究生啊。我就直接进了刑警队,第一天报到我就感觉到了,除了陆叔没人待见我。他也只知道上班,其他那些位,就像老彭,我给你说那几年就真是排挤我,开始还不知道为啥。外地人?网络安全,呵呵,那几年满刑警队就一台电脑,主要用来扫雷玩儿。年终报告最后还是我写的:在引进人才建设刑侦队伍上这那这那,我就是个形式,报告上的几句话罢了,陆叔老彭他们干啥我也干啥,大学那些都是相对前沿一些的理论,实践应用不是我们研究重点,真跟着一出去,完全不行。等于什么都不会。不过那会儿,我很难这么认为。

都是单位么,都差不多。

是,估计机场也一样。领导还会继续引进人才——我是退休的田局长引进的,那下一任是不是也得人才引进呢,哥,你懂吧?正常。那时我是分局刑警队的干警,到队里,开始都以为过一阵子就调到局里对口部门了,看形势,这像就不走了,人家老彭啊谁的往上就有些压力,这也是他们自己想的,当时我完全不清楚那些道道儿,我姐给你说我出现场那事没有?

哦,你姐是说我丈人的事呢。我想岔开,觉得他自己说有些尴尬。

丢人,就是丢人。我看那么多资料那么多照片,都没有那房子里那吓人。人都死了好几天了,血基本流完了,满屋子那味道,还有一个眼睛还睁着呢,呵呵,不能往下想。

嗨嗨,不敢不敢。我看着他,正吃着肉,不敢往下想,哭笑不得。

自己一身不算,还吐到陆叔身上。安全线外面围观的人太多了,领导当时就挂不住,叫人领我走。车都没坐,走了多远坐在马路边,我把警服脱了,心里的不舒服顶在这儿,学了这么些年,到现在管毬用呢?唉,他大爷的,不过当时,还委屈,呵呵。

说到这儿,小郑大笑起来,一大口酒下去。心真重,这么多年过去了,看着像是不久前才吐过。那种较真儿的隐忍,有无法释怀的挣扎。谁经历什么,他人的理解总穿凿附会,难以感同身受,我把跟他拎着剑南春的谦恭,联系不起来了。他可能会很辛苦,而不只恭顺师父的徒弟。那子弹和血泊,不过是渊薮的符号,难以自拔。和几个小时前的小郑比起来,正在举杯的我们在疏离的默然里,无法不亲近。我拍拍他的肩膀,不能对视。

哥你见笑了,那时候就那么个狗样子。他端起杯敬我,一饮而尽:陆叔就像……就是我爸,他们那几个前头后头的想把我弄走,陆叔没少跟他们论,都是他徒弟晚辈的,这事儿没人含糊。上楼梯,不踩不行。后来就公开化了,挤兑得我不走都不行——谁也不认识,市局部门换不了,陆叔还帮我,他战友差不多都退二线了,又不是他亲戚,就是同事,哥你懂吧?这忙人家也是应付一声儿。这是后来才知道的。那就只有从这儿调走了,个破地方,走就走,不过我还是想简单了,以为按这条件到老家县局差不多吧,咱文凭硬,回去跑了一趟,一感觉,哪儿可能会有陆叔,但哪儿一定都有老彭。

老彭,就那个嘻嘻哈哈的老头?那么不上路,跟你那么计较啊?

老彭是个代词,是那一队人,理解需要过程,现在,他,是我个老哥哥,时过境迁,你说你结婚我安排他放鞭炮都心甘情愿,叫干啥干啥,不外道。了解了,我觉得人都不是坏,是看跟谁,什么样的人和什么样的人,会有奇怪的瓜葛,截然不同。那时,就赶上到那个岁数了,他必须要往上再挣一下,我现在理解了。人家建立在自己现实上的手段,偏赶上我。也不想再考学了,撂了几年了,一页书都没看过,咋办?我就困到那儿了,有点里外过不下去。郑叔叫我吃饭,我是故意不去——不想让任何人理会我,他就把我妈叫来,那会儿我已经跟宿舍那俩不说话了。我爸走得早,村上支书是一姓的三伯,家里啥事都问他,他跟我妈说,你去叫国栋回来,哪怕他啥都不干,我再供他重新上学,娃不能再种地。我妈来了没埋怨我,我跟她都有些魇住了的感觉。

金沙滩老令公七子去只六郎回。广播里正是热闹回目,老王听得烟灰多长,还不往下掉。

郑叔带她去吃饭,我没心思去。谁真谁假,再看不清,也能知道好赖。郑叔是好人,还在想办法给我换地方。这是我妈跟我说的。她只咱有福气,啥时候都有好人操心,让我把人不敢轻慢了。那会儿是听不进去,就盼着她赶紧回吧。这就是命——第二天一早到汽车站,就看见石建群,协查通报看过多少次了,好认。按照刑警队的程序,来不及,那时候就先打给陆叔,要打到队里还不知道那些怂啥时候接电话呢——平常就那样。石建群那包里看着是硬家伙,我喊他就是要惊他,不能上车,让他跑,最好旁边人都散开,没别的办法。我不怕他,就怕他掏枪开火,可是第一枪一响我就倒了,那感觉就是被人把胳膊卸了,只感觉还有人往他身上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浑身麻,头往地上一磕就晕了。迷瞪着就听乱哄哄的,不知道咋了,一直在意识里想起身,动不了,睁眼只我妈在床边。我刚醒来她上来就是两巴掌,叫我死去,说我不要脸。还是老彭进来拉着我妈,他警服前襟都湿成黑的了。老彭第一次那么看着我,毫无转折的换了个姿态,不看我的眼睛,告诉我扑上去的是陆叔,挨了一枪,还有一刀,马上咽气了。我当时感觉是真还不如死了算了,这是把老汉害了,把唯一对我好的人送到阎王爷跟前去了,身上一点力气也没有,求老彭,求他把我扶起来,让我去看陆叔。老彭啥也没说,出去把领导叫进来了。我不认识那是谁,也不想,就闭上眼睛啥也不看,想起那天自己一直吐,今天就是一丝不挂的躺在街上,不要脸,王八蛋。

唉唉,小声,小声儿些兄弟,命里该有那咋办,陆美英说你站了两天。

那是我第一次见我姐跟我姨,臊得想碰死,你不知道那时候那后悔。小郑扬手把老王叫进来,不等我退让,就又让又拿了瓶酒,站起来给我斟上。自己那杯,又一饮而尽:当时给陆叔献血的,只有老彭跟局长,就他俩O型,我叫抽我的,平常那几个怂,都拉着我,还有搀着我妈的。那时就是难受,五内俱焚。

他又给自己斟满,又干了:哥你可不要觉得这叫什么?负罪感?不是,我想起我妈说我有福气,显灵一样就遇上神,就是陆叔,要不我早就死了。平常他走到路上看着都哪里像警察,连个犯人都不敢训,那几秒他就能扑上去。那是枪,那是刚打倒人的枪,那不是为我,就是不能让再打别人——哪怕自己死,别人也不能死。后来他们说,石建群让郑叔都勒昏过去,就那,还是把他肚子豁开了。陆叔抓着刀刃,死都不放手。他就是神,把眼眶都瞪流血了。几个人蹬了石建群几脚,才把他俩分开的,要不是队长叫救护车拉石建群抢救去,当时就踹死了,平常都勾心斗角的,这会儿就是一个队的——杀警察就是杀自己,害怕,愤怒。活到那么大,几秒钟,就分出了那一天以前跟以后。领导就是不让跪到病房里,那我就站着,站着打吊针。不过从那天开始,周围的人跟我也不是从前那样了。

几个盘子都空空的,就剩下多半瓶酒。喝,就多了;不喝,话似乎还没说完。

我妈跟我说,以后就是没谁,也要有郑叔——郑叔比你爸要紧,要在心里敬他,你要不把他,天打雷劈,有神在天上看着呢。所以我最基本的期待,是等郑叔能给我交代个啥,希望他说,小郑,给我买盒烟去;国栋,把这地扫了。如果能有再一次他说:小郑,我先进去,你等我出来,你再进……那他说啥就是啥,我就在门口等着他说。哥,你是郑叔的女婿,你说啥也就是啥。我姐过去还有个对象你知道不?那你肯定没听过。

真喝差不多了,我晕晕的——大约知道了——那些往事的细节,多亏喝酒,不然该以怎样的姿态。都快结婚了,还过去的对象,过去么,管毬。小郑意犹未尽:再给你往下说,就想跟你多聊会儿,没事儿吧哥?

几乎都是普通话了,不是舌头短了就是话成了开心锁,小郑的嘴真收放得当,我丈人在,他是说不开。我一样是情愿继续下去的晕眩:咋可能呢,你谝我爱听,确实地,王师,再给焙几个肉筋!老王捧着收音机进去,广告的声音激昂而聒噪:买到就是赚到,古都地标,舍我其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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