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演,上次答应您的那集剧本,我可以晚两天交吗?我生病了,发烧……你听听……嗬……嗬……是呀,昨天下雨着凉了……你那儿没下我这儿下了啊,局部地区的雷阵雨,可厉害了,乒乒乓乓对着我脑门砸呀,噼里啪啦——没有没有,还哑着呢,你听……嗬……嗬……”
挂上电话,顾小白长长地松了口气。
他回到电脑前,坐下,两眼痴呆地看着屏幕。
“爱情,究竟存不存在这样东西?如果存在,它为什么到处长着不统一的脸?如果不存在,为什么有人为它哭为它笑为它死?爱情,归根结底,是不是我们为了满足现实的需要,而编织出来的一个最大的谎言?”
——屏幕上一共闪现着这九十二个汉字。
从今天凌晨两点钟到现在,这九十二个字没有增多,也没有减少,就像亘古以来就存在在那里似的。
他转头看钟,已经是早上九点,楼下的车流声、人流声已经不绝于耳。
也就是说,自己已经在电脑前枯坐了七个小时。
顾小白是一个情景剧编剧,不同于其他耳熟能详的职业——医生、律师、教师之类,“编剧”这种职业向来是存在于现实但又充满超现实色彩的。每当被提起,对方总是露出一脸诧异的神色来——“啊?编剧啊,我生活还从来不认识这样的人呢!”“那你每天看的电视剧都是什么样的人写出来的呢!”顾小白每次都忍不住想问。
每天以看肥皂电视剧为生的现代人,却觉得“编剧”这种人的存在是不可思议的,好像也只能出现在电视剧当中。
这不能不说是一种荒谬的事情。
更荒谬的是……
“那您都写过什么作品呢?”每当别人接下来这样问的时候,顾小白都会露出窘迫的神色来。
“我是一部作品都没有在屏幕上播出过的‘编剧’。”
这样的回答,一旦说出口,都忍不住要自杀。
然而事实上,这却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每年,各种以制作电视剧为己任的制片公司都会投入大量的资金、能源,聘请各路工作人员。然而制作出来,能被电视台选中并以播放的形式最终出现在观众面前的,几乎是九牛一毛。剩下大量的剧集只能沦为仓库里积压的废品,或者作为粗制滥造的盗版影碟发行一下了之。
参与过该片的工作人员(上至导演,下至茶水)连究竟有没有经历过这样一件事情都存在真假难辨的错觉。
顾小白就总是充当其中的一分子。
然而尽管如此,每年依然有数不清的制片公司会投入大量的金钱、人力,去炮制这样没有前途没有未来的剧集。
结局当然是要么倒闭,要么转行。
所以顾小白是一个始终生活在动荡中的人,活儿多的时候,他一个月可以有两三万的收入。而每当有一家公司倒闭,他就会陷入一种真正的“兔死狐悲”的悲伤当中。因为这有可能意味着,他下个月将没有一分钱进账……
究竟是什么原因才选择了这样一种生活方式呢?顾小白已经想不起来了,只记得大学毕业后,他没有按照大多数人所选择的那样——选一家主流稳定的公司,拿一份可靠稳定的工资,进而娶一个踏实能干的媳妇,最终生一个虎头虎脑的儿子——人生轨迹这种东西,一旦进入某种齿轮,就会生生不息地运转。一步错,步步错,就沦落到了现在这个样子。
当世道实在不行的时候,顾小白还会毫无选择地给各种三流杂志、报纸写情感专栏、星座运程这种乱七八糟的东西……
一转眼,也已经三十出头了。
生活在上海这样一个高度紧张节奏下的都市,三十出头还这样动荡不安地存活着,连顾小白自己,有时也觉得非常惶恐不安。
一个月前,有一家影视公司不知道从哪里听说他这样一个缥缈的存在,邀请他写一部叫做《男人帮》的剧本。主旨大意是以男人角度讲述男女关系,以男人视点看待两性关系中的种种问题,究其本质……
——“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这样一句挂在女人口中耳熟能详的名句。
顾小白将之仔细拆分,条分缕析,摊开来看,“男人为什么没有一个好东西”乃至“为什么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好东西究竟是什么?”
——是符合女性一厢情愿的东西吗?
——男人究竟是怎样一种奇怪的动物?
——在两性恋爱交往过程中,让每一个女人抓破脑袋也想不通的对方的逻辑到底是怎样运转的?
——怎样让女性彻底了解男人这种生物?以至于让其先从绝望中振作起来,继而认清——原来男人是这样想的呀……
——从而不抱任何虚幻的期望。
——从而身心舒坦地生活下去。
就是这样一部说积极也积极,说自暴自弃也不自暴自弃的……带有一种诡异气质的剧集。
简直就是将男人这个群体活生生出卖给女性,彻底背叛“男人”这种具有默契感的联盟的存在——大家就是商量好似的这样去想事情,做事情,与女人交往,和女人“作战”。你却把我方的战略、战术,甚至行军路线图统统画好拱手交上去。
简直是比叛国还要严重的罪行……
这让顾小白陷入愧疚与不安之中,好像一旦这部戏有幸上演,自己走在路上会被任何雄性动物射杀,然后将脑袋悬挂在城头……
自己是一个叛徒。
但是任何叛徒都有为自己辩解的理由,顾小白已经有两三个月没有进账了,连星座运程这种闭着眼睛乱写的东西都被编辑再三退稿——理由是和上个月一模一样。顾小白愤而接下了这份工作——既然没有男性为他不做叛徒而发工资给他,他就要想办法养活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