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鸡舌香又名母丁香,是一种用丁香花制成的香料。依蔡质编写的《汉官仪》所述,东汉的尚书郎向皇帝奏事时,要口含鸡舌香,以使口气氛芳,即“含鸡舌香伏奏事”。杨修让曹操送鸡舌香给诸葛亮。自然是想用这种风雅方式表达其招贤纳士之心。至于诸葛亮本人是否愿意口含鸡舌香,与曹操同朝为官,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至少此刻曹操对杨修的机智与聪慧还是颇为欣赏的。特别是想到四子曹植近日来优秀的表现,曹操不由顺口向杨修提议道,“听闻德祖擅长诗词,孤家子建亦颇好此道。还请德祖有空为其指点一二。”
作为一个立志要留名青史的青年才俊,杨修自然是更愿意与已经成年的曹氏嫡子曹昂多加接触。至于曹彰和曹植等其他曹氏子弟就算再怎么受宠也终究都是些庶子。一旦有需要曹操会像抛弃曹家二公子曹丕那样毫不犹豫地将他们舍弃。可是现下曹操既已开口,杨修也不好直接推辞,只得拱手称喏道,“修必不负丞相重托。”
眼见杨修如此顺从。曹操满意地点了点头。虽说袁绍早已毙命,陈琳亦已请降,但曹操在骨子里对“赘阉遗丑”的出身还是十分敏感的。要知道曹操父亲曹嵩当初的太尉之职乃是用“一万亿”买来的。所以在诸多世家的眼中曹家就是靠攀附宦官和广撒钱财崛起的一介暴发户。而为了改变外界对曹家的种种歧视,曹操特意请了诸多名流才俊来教导他的几个儿子。他要让天下人瞧瞧曹家也能出文豪鸿儒。不过到目前为止除了曹植和更为年幼的曹冲之外并没有其他曹氏子弟对文学表现出足够的兴趣与天赋。曹彰更是整日逃课跑去同军士厮混。曹操虽略感惋惜,但也由此愈发宠爱曹植、曹冲二子。因为他觉得这两个儿子最像他,也最可能让曹家蜕变为真正的世家。
杨修并不知晓曹操心中的宏图伟业,他只是觉得曹操要他去指导曹植诗词是不看重他的一种表现。因为自汉武“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以来,汉廷一直都以经术取士,士大夫子弟莫不以经学为务,既以之求得功名利禄,又以之作为安身立命之本。在这种风气的影响下,各种才艺包括诗词歌赋都被视之为雕虫小技,属于杂艺的范畴。就算偶尔有君王喜好此道,也只能以俳优伶人的标准来对待,不可能被真的委以重任。诚然灵帝时,宦官为对抗儒学大族,曾设“鸿都门学”,诏令“三公”及地方以“辞赋”取士。而曹操本人也因出身阉宦家庭,深受汉末宫廷风尚的浸润,喜好各种才艺。其对诗歌、音律、书法、围棋、建筑、药物乃至方术都怀有浓厚的兴趣。不少士人更是放弃经学转而钻研辞赋,只为讨好曹操谋取一官半职。但杨修终究来自世代簪缨之家,有着身为儒学士大夫的自傲。所以他嘴上虽答应了曹操的安排,骨子里却是更希望用经学、用智谋、用武略来让曹操认同他的才华。
想到这里杨修当即将话锋一转,郑重其事地朝曹操进言道,“丞相明鉴,孙伯符此番驱逐诸葛孔明,必是想趁丞相北上之际,鲸吞荆州。故修以为丞相大可先做壁上观,令孙刘二人鹬蚌相争。”
曹操听罢杨修所言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其实他在得知孙策驱赶诸葛亮之后头一个想到的计谋也是坐山观虎斗。但是光是如此似乎还不能让曹操觉得满意。于是他又跟着向杨修追问道,“那依德祖之见辽西之势又将如何?”
就听杨修朗声断言道,“修以为蔡安贞或许早已命丧黄泉。”
“德祖何出此言?”曹操挑眉问道。目前外界虽说都不看好蔡吉的结果,但敢断言蔡吉已死的人却没几个。
杨修则侃侃而谈道,“丞相明鉴。昔年白起困赵括于长平四十六天,赵军轮番突围四、五次未果,最终四十万赵兵皆卸甲。而今蔡安贞受困辽西几近四十余天,就算其暂时苟延残喘,亦已命不久矣。”
对于杨修的这番解答,曹操显得颇不为然。在他看来长平一战的胜败受到诸多因素的影响。光凭受困时间来判断蔡吉是否败亡,显然是在纸上谈兵。但在内心深处曹操又极度期盼蔡吉就此命丧辽西,因为这样一来他便可不费吹灰之力地拿下中原腹地乃至整个河朔,然后再在孙策与刘备斗得两败俱伤的关口挥师南下一统荆扬。所以就算明知杨修的分析牵强附会,曹操却还是暧昧地说了一句:“但愿如此。”
第八十八节 黎明之前
眼下的蔡吉虽没有杨修说得那般命在旦夕,但她现在的处境却也并不比昔年受困长平的赵括强到哪里去。自打得知张辽、庞统率部驰援辽西之后,公孙康和蹋顿的进攻那是一日猛过一日。齐军虽凭借工事顽强抵抗,可营寨的木栅墙终究比不得黄土夯成的城墙高大厚实。而齐军本身的兵力就不及对方两成,如今在连番恶战之下更是损失惨重,光是战死、重伤就达两千多人。加上之前夜袭损失的一千余人,齐军的战斗减员已经达到了三分之一。若按后世西方国家的标准,白狼河畔的齐军俨然算是丧失战斗力,作为主帅的蔡吉可以选择体面的投降来结束这场旷日持久的恶战。
如果蔡吉此刻身处的是春秋时代,那她或许真会考虑先投降再用政治手段解决后续问题。
因为春秋是个尊王、从礼、敬德、重仁的时代。诸侯们在大动干戈的同时,亦会严格遵守脱胎周制的战争礼仪,以确保贵族在战败后能得到相应的礼遇,并可以用财物甚至城池赎回自由之身。然而现在是八百年后的汉末,春秋时代风雅宽厚的战争礼早已随风消散多年,取而代之的是尔虞我诈弱肉强食的争霸。所以此刻的蔡吉非但不会选择投降,反而会像受困的野兽一样死战到底。
由于兵力急剧锐减,蔡吉在三天内接连放弃两道防线,将防御圈最终定格在了中军大营。以至于眼下的蔡吉不用前往辕门,只需走出自己的帅帐便可一眼望见绣有公孙字样的旌旗在对面的箭楼上迎风飘扬。
而另一边公孙康与蹋顿虽将大军推到了蔡吉的眼皮子底下,却也为此付出了数倍于齐军的伤亡。放眼望去两军阵前那真是一派尸横遍野,血流成河的修罗场。残肢与内脏被战马践踏得贱若尘泥,血水更是浸透了战场上的每一寸土地,直至将大半条白狼河染成一片绯红之色。更要命的是由于天气转暖积雪消融,战场上原本被冻结的尸体也开始随之加速腐化。一时间腐尸的恶臭夹杂着原木烧焦的焦糊味弥漫了整个战场。或许对于常年征战的宿将而言这样的味道早已习以为常,但来自后世的蔡吉却知这股恶臭的背后晃动着瘟疫的影子。可战事进行到眼下这般境地,谁又会有功夫和精力去处理那上万具尸体呢。
这一日子夜时分,殚精竭虑的蔡吉辗转反侧无法成眠。遂披起狐裘信步走到了帐外。忽然一阵寒风袭来,令刚刚钻出被窝的她忍不住打了个寒战,顺手裹紧了身上的狐裘。想到这件狐裘还是三个月前用曹丕献上的狐狸皮缝制的,蔡吉下意识地朝四下里环视了一番,果见年少的曹丕正抱着一柄长剑守在营帐前的篝火旁打瞌睡。见此情形蔡吉微微叹了口气,转身从帐内取了一块毯子,轻手轻脚地想要给曹丕盖上。
其实这会儿的曹丕仅仅是在假寐。耳听有人接近,条件反射之下他当即手按利剑猛然睁眼,“谁!”待见到蔡吉正拿着块毯子尴尬地看着自己,曹丕不由老脸一红。起身讪讪施礼道。“见过齐侯。”
“子桓还真是耳听八方。”蔡吉一面将毯子塞到了曹丕的怀里。一面自顾自地坐到篝火旁烤起火来。
曹丕见状捧着毯子慌忙提醒道,“天寒风凉,还请齐侯进帐歇息。”
蔡吉却是指了指身上披着的狐裘,嫣然一笑道。“狐裘甚暖。”
意识到蔡吉身上的狐裘乃是自己先前奉上的战利品,曹丕只觉胸口一热,当即壮起胆子坐到蔡吉身旁替其添起了柴火。熊熊地篝火将新鲜的松树枝烧得噼啪作响,隐隐散发出一股沁人心脾的松香,令连日来被尸臭熏得都快失去嗅觉的蔡吉一阵神清气爽,连带着紧绷的神经也随之放松了下来。
此刻望着曹丕被火光映红的稚嫩侧脸,蔡吉不觉心念一动,脱口道出了这些天来一直压抑在心中的话语,“因孤一时失察。令子桓与众将士身陷此等险地,孤真是…真是愧对诸君信任。”
曹丕没料到堂堂的齐侯竟会大半夜不睡觉跑来向他忏悔。在斟酌了片刻之后,曹丕小心翼翼地向蔡吉劝慰道,“齐侯毋需自责。丕自幼随父南征北战,期间历经数难。皆因将士用命,每每都能化险为夷。齐侯亦深得将士爱戴,故此番定能逢凶化吉。”
“逢凶化吉…”蔡吉回味着曹丕的话语,脸上浮起一丝玩味的表情。从被董卓通缉到宛城之战,从官渡之战到火烧赤壁,无论是历史上的曹操,还是这个时空的曹操,都堪称神之宠儿。寻常人等只要碰上一次就万劫不复的大难,曹操却如曹丕所言“历经数难”皆能化险为夷。联想到自己眼下的处境,蔡吉忍不住在心中暗暗自问——我是否也有此等运数?要是我真有此等运数,又怎么会被围困在这荒山野岭?
说实话,蔡吉并不是特意要向曹丕忏悔什么,她只是想找个机会发泄一下在心中压抑许久的负面情绪而已。须知蔡吉受困辽西已经快两个月了,日益增加的伤亡,迟迟不见的援军,以及逐渐削减的粮草,无不像一座座大山压得蔡吉气都喘不过来。可她却又偏偏不能在人前流露出胆怯、迟疑之类的情绪。因为她蔡安贞是这支大军的主帅,她得为全军将士负责,得为她犯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