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犯了惯性思维的错误。”这是大象跟我们会面的第一句话。
周昊递给大象一瓶水,他拧开喝了一大口:“之前的系列案中,受害者皆死于案发现场。我们一开始也都下意识认定,树林就是死者被害现场,加之凶手在现场制造了一个巧妙的障眼法,我们的破案思维被牵制住。”
“将受害者的鞋和袜子扔在附近吗?”我问。
“不,这个命案与之前其他命案不同的地方是什么?”大象说,“凶手在死者脚底割了‘十’字,我们一开始推断是杀人法术的步骤之一,其实是为了用血液将‘犯罪现场’的标识扎深在树林里。”
我不解,看向周昊。周昊沉思了一下,说:“关于凶案现场血液的认识,有个前辈曾经遇到一个案子,凶手用铁锤击打受害者头部致其死亡。那时是20世纪90年代,公寓楼,死者家里一片狼狈,贵重物品都被翻走,窗户打开,阳台处的花盆跌落,看起来像是凶手入屋盗窃行凶,得逞后开窗潜逃。本来准备以盗窃杀人立案,但前辈注意到一点,死者背躺的地毯上由伤口流出的那摊血迹,太圆了,这圆形血迹在杂乱房间显得规整、干净,以致前辈一闭眼,脑海都会出现这个红圆圈。头部被敲倒在地,没有挣扎或拖拽的痕迹,这在以往的现场从未见过,前辈提出了假设:尸体经过重新布置,房间并非被害现场,经这个思路发散,最后将住在楼上的凶手抓获。他邀请受害者到他家,佯装还债,收走借条后,在受害者小便的时候用锤子砸他头。之后下楼把死者家中翻成盗窃现场,再包住死者流血的头部,将他运往楼下家中,再回家清洗厕所。后来我经手凶器杀人案,会特别留意现场死者的出血量。但这起树林杀人案,在血液上并没有什么疑点。”
“就是没疑点,才导致我们绞尽脑汁想凶手的割脚原因。现在,我们再退回到原点,想这个问题,为什么要在窒息杀人案的现场见血?”大象又大喝一口水,站在管理处的黑板前,用笔辅助阐述,“我做过一个数据研究,抽取一千宗谋杀案件,随机分成十组,每组一百宗谋杀案,然后记录出现血迹的案件,得出的平均数是71%,也就是说,有七成的谋杀案,现场会出现血迹。你往前翻报纸上十宗谋杀案新闻,一般有七宗会出现血迹。这样会导致一种局面,参与多宗谋杀案的刑警,会将这种大概率默化成从业经验,经验一般不会出错,但假如凶手利用这种经验来做障眼法,误导破案方,我们往往很难察觉。以前辈遇到的谋杀案来说,假如凶手别有用心,在房间内涂抹更多血迹,那这起案件侦破的难度就会大大增加。”
大象在黑板上简画了一艘船:“将案发现场比喻成一艘船的话,那现场出现的血液,就是往海底扔下的锚,血液越多,锚越重,锚使船停住。”
(案发现场的船锚理论)
“我们再来说这起树林谋杀案,”大象说,“一个流血的案发现场比没血的现场更有说服力,这才是凶手真正的割脚动机,他企图用血让死者与树林发生联系。而我之所以能解开这一点,因为四个方面。”
第一,尸检结果显示,死者肺部有较多水汽,水汽的离子色谱与山湖水一致。推测死者生前被囚禁在饱含山湖水汽的环境内。
第二,死者的衣服和头发有一股老鼠屎味,是新附上的味道。
第三,受害者死前尿失禁,尿液沿裤管流落,势必会滴在林地上,之后脚掌底割裂,血滴覆尿液上。大象重去案发现场,在滴血处细闻,并没有从中辨别出尿味,一点都没有。
第四,受害者死前流过泪,是清醒状态,但嘴巴自始至终没有受到丝毫压迫的迹象。一开始大象推测凶手耳聋,听不到呼救声,所以不封嘴。其实真相是,受害者被害的第一现场,呼救声不会形成威胁。
“将这四点综合,可以有力地证实,凶手是在一个饱含水汽、可能隔音效果好的地方杀死受害者,再将尸体移到树林中。为了误导警方,凶手将死者脚掌割裂,伪装出树林是被害现场的假象。”大象总结。
“为什么要这么做?”
“伪造不在场证明。”大象回答,“凶手杀死受害者,再移到树林中布置尸体,顺便将脚掌割裂,从尸检结果看,是人死后时隔三小时再割。为什么要等这三个小时,因为凶手哑巴常理需要做出一个完美的不在场证明。”
假设哑巴常理是凶手,就须解开他的不在场诡计。以目前显示的线索及可操作性推测,他要伪造一个完美的不在场证明,须将尸体的死亡时间混淆。他首先的做法是,先将受害者囚禁多天,让他挨饿,以致死后胃中无食物,法医难从胃内食物的消化程度来推定死亡时间,只能靠尸体表征及体温。
“在夏天冷冻尸体,可以让法医将死者的死亡时间提前几个小时,而提前的这几个小时,足够凶手优哉游哉去做很多事。死者肺部水汽离子检测为山湖水成分,挑山夫在冬天会从结冻的山湖上开采冰块,囤于山底冰库内。尸体身上新附老鼠屎味,一开始我推测,第一现场是在冰库内,冰库外周围是老鼠聚集地,沾染老鼠屎味很正常,冰库隔音效果好,不用封嘴。但我今晚去冰库,事实却并非我所推理的那样。”
冰库唯一入口的监控,证实这几晚没有可疑人员走动,自然也没有受害者身影。但是,管理员对大象说,“哑巴从没在这里买过冰。”
哑巴常理没在冰库买过冰,但山上商户却称赞他挑的冰块齐整,这是矛盾处。也就是说,嫌疑人哑巴常理,极可能有一处隐蔽的囤冰处。
从哑巴的出租屋状况看,他只在冬天住,因此大象推断他在山中有简陋住所,并且这个简陋住所的条件只能供他夏季生活。
这是大象让我将哑巴常理的狗带回来的原因,假设他的狗经常随他行动,那一定去过他的山中隐蔽住所,让狗山中带路,我们就可能找到那个真正的第一犯罪现场。
根据大象的推理,可以还原凶手的作案过程,哑巴常理昨晚七点带狗去宠物狗店,之后十一点回来,为不在场证明做准备。十二点之后上山去往囚禁受害者地点,将他杀害,再将尸体冷冻大约两到三个小时,凌晨三点左右,哑巴将尸体绑于扁担上,前往作法地点,即山腰树林中,将尸体垂吊在树上,之后用刀片将死者的脚掌割破,让血液滴落在林地上。实际上距离受害者被害到尸体暴露,这期间只过了五个小时左右,但因为尸体受冻变僵,导致法医检测尸体时,将死亡时间提前了三小时以上,作出昨晚受害者八点到九点半遇害的推断,从而导致我们破案前期遭遇很多谜团。
“我从今晚的探访中得知,哑巴对狗有真感情,他将狗寄养,可能不仅仅是为了制造不在场证明,而是想为它找个好下家,然后好安心潜逃。”周昊说。
“对,从我去他住处没找到他那刻起,我就有这个预感,他安置好狗,即是作不在场证明,也是为了杀人之后好逃离。现在火车站、飞机场,还有各大汽车站,已经有了嫌疑人名单,一旦发现目标,会先将其扣留。现在已经不早,我们先休息,明天带狗进山,希望能找出他的另一个住所。”大象将剩下的矿泉水倒在并曲的右手掌上,再抹脸,面有倦态,但眼中有破解案情的光亮。
“哑巴不像是要潜逃的样子。”我插嘴道。
“为什么这么说?”周昊问。
“一个潜逃的人,什么最重要?”我说,“一定最需要钱,是不是?但是,我今晚去宠物店发现,哑巴多付了店主一万块,求他收留他的狗,以及他事后还去了一家高档酒楼慢悠悠地吃饭,我觉得这实在不像是一个要逃跑的人的作风吧。”
周昊像想起了什么,突然看向我,“在我的经验里,犯罪者这种大手大脚的行为,很可能是做了破釜沉舟的打算!”
当时武汉发生一起爆炸案,罪犯自制土炸弹在商场作案,多日侦查没有突破。在全省发出重金通缉,接到不少举报电话,大多是无用线索,有一天周昊在所里听到一位同事在调侃一位举报人,是个大妈,打电话过来举报公司一位年轻同事,说这位青年前段时间失恋,请了假,上班之后像变了个人,本来之前是骑电动车上班的,现在变成打车了,她还看到他去五星级酒店住宿吃饭。大妈的举报理由是,他的工资不可能支撑起这样的消费。周昊一听,也觉得可疑——行为不对称,就去调查了下他的银行流水,发现他将自己的积蓄都取了出来。再调查他酒店开房记录,只是一个人入住。平白无故住高档酒店,说明他的消费是为了自己,估计是做了一直想做但没体验的事。于是周昊就和一个同事去跟踪他,直到一天在他提着一个大布包出门时将他抓获,布包里面装的正是炸弹。后证实青年失恋受到打击,对漂亮女人产生愤恨,在商城的化妆品区放了炸药,之后将存下来准备结婚的积蓄大肆挥霍光,准备在第二次作案时一同赴死,没想到被周昊洞察。
“这不可能。”大象摇头,“这起案件的凶手不可能会做出这种同归于尽的事,不然解释不了他做出这么多迷惑警方的花招。而且,他犯罪的动机明明就是续命啊!怎么又会想死?”
“但他这种花钱行为实在太诡异了,怎么解释?”我说。
“无解。”大象说,“这宗谋杀案太多费解的地方,前面的推理已经用尽了我全部脑细胞了,我没想到最后还有这个谜团,我解不了了。能确定的是,如果哑巴常理想寻死——这样很多东西要推倒重来——他就不是往山外走,而是往山内走,总之,我们还是现在就进山吧,免得明天发生太多变动,天黑,大家注意点。”
我们带狗进山,狗行陡峭山道,拐进山腰树林,跑得飞快,我被拽着走。山路越来越难走,七弯八拐,下坡上坡,突闻水瀑声,是山中一处瀑布。晚上月光照水帘上,像水银倾泻,瀑布底有洞,洞里有烟汽冒漾,人近会觉得冷。大象让我们停下,进瀑布洞里查探,洞口直径大约四米,洞内幽冷,温度骤然下降十度有余,手电筒往洞壁顶照射,阴森森倒挂满蝙蝠,蝙蝠底下铺满黑乎乎的蝙蝠粪便。大象上前闻,说,“不是老鼠屎的味,是蝙蝠屎!尸体身上沾染的味道是蝙蝠屎,这个山洞布满水汽,瀑布声嘈杂,轻易就盖过呼救声,肯定就是凶手杀人地!无须封住受害者呼救的口!”大象向我们大喊,声音在洞中萦绕,被水击地声消弭。几位警察面面相觑。
再深入洞内,越发阴冷,幽幽冷气氤氲冒出,每人手电筒前如同竖着一道光剑,冷气源我们三人已经有答案,两位警察拉开洞内某物铺盖的苫布,展现眼前的果然是一块块方方正正的冰块。此洞为第一现场无疑。留两位警察在洞旁查看,我们接着跟狗走。
又走了大概二十多米,前方葱茏林地隐约看到一间棚屋轮廓,大象让我们放慢脚步,我觉得不管动静大小,哑巴常理也不会听到,大象狡辩说会带动风。
还没走到棚屋,狗速度加快,我被它牵着走,它被我们带回来的时候从没叫出一声,此时却开始狂吠、暴走,这是反常现象,它发现主人了!大象示意大家全副武装。但狗跑到离棚屋大约十米处,却停止了,头往上吠,原地转圈,我们往上看,黑夜中八道光束齐齐上射,照亮树上吊颈的死人,眼珠暴突,正是哑巴常理。
不知是高强度工作疲乏的缘故,还是这景象过于吓人。我看到大象的脸上露出了真正恐惧的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