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那天穿的是一件她哥哥穿过的旧棉衣,像中山装,但不是中山装,上面只有一个衣袋,被称作&ldo;学生装&rdo;。&ldo;学生装&rdo;的小站领很矮,而静秋脖子很长,她觉得自己现在看上去一定像个长颈鹿,难看死了。
静秋的父亲很早就被遣送到乡下劳动改造去了,家里三兄妹就靠母亲一个人做小学老师的工资维持,一直都很困难,所以静秋总是穿哥哥的旧衣服。好在那是个不讲究穿着的年代,虽然穿男孩衣服仍然被人笑话,但习惯了也就不当回事了。
这好像还是她第一次对自己的穿着这样上心,好像生怕留给他一个不好的印象一样,她简直不记得自己还在谁的面前这样关心过自己的长相和穿着,也不记得自己在谁的面前曾经这样局促不安。
她班上的男生好像都很怕她一样,小学初中还有人欺负她,到了高中,他们一个个都像很怕她似的,连正眼望她一下都不敢,一说话就脸红,所以她也从来没关心过他们对她的穿着长相满意还是不满意,都是一群小毛孩。
但眼前这个人,却能使她紧张到心痛的地步。她觉得他穿得很好,他洁白的衬衣领从没扣扣子的蓝色大衣里露出来,那样洁白,那样挺括,一定是用那种静秋买不起的&ldo;涤良&rdo;布料做的。衬衣外面米灰色的毛背心看上去是手织的,连很会织毛衣的静秋也觉得那花色很好看很难织。他还穿着一双皮鞋,静秋不由得看了看自己脚上那双褪了色的解放鞋,觉得这一贫一富,形成的对比太鲜明了。
他在对她微笑,看着她,却仿佛是在问欢欢:&ldo;这是你静姑姑?&rdo;然后他才跟她打个招呼,&ldo;今天刚来的?&rdo;
他说的是普通话,而不是k县的话,也不是k市的话。静秋不知道是不是该跟他讲普通话。她的普通话也讲得很好,是学校广播站的播音员,经常被选去联欢会上报节目、运动会上播送稿件的,但她平时不好意思讲普通话,因为k市除了外地人,其他的都不会在日常生活中讲普通话的。
静秋不明白他为什么会讲普通话,也许是因为跟她这个外来人才讲的吧。她&ldo;嗯。&rdo;了一声,算是答过了。
他问:&ldo;作家同志是从县城过来的还是从严家河过来的?&rdo;他的普通话很好听。
&ldo;我不是作家,&rdo;静秋不好意思地说,&ldo;你别乱叫。我们从县城过来的。&rdo;
&ldo;那肯定累坏了,因为从县城过来只能走路,连手扶拖拉机都没办法开的。&rdo;他说着,向她伸过手来,&ldo;吃糖。&rdo;
静秋看见他手中是两粒花纸包着的糖,好像不是k市市面上买得到的。她羞涩地摇摇头:&ldo;我不吃,谢谢了,给小孩子吃吧---&rdo;
&ldo;你不是小孩子?&rdo;他看着她,像看个小孩子一样。
&ldo;我----你没听见欢欢叫我&lso;姑姑&rso;?&rdo;
他笑了起来,静秋很喜欢看他笑。
有些人笑起来,只是动员了脸部的肌rou而已,他们的嘴在笑,但他们的眼睛没笑,眼神仍然是冷漠的,甚至是仇恨的。但他笑的时候,鼻子两边现出两道笑纹,眼睛也会微微眯fèng起来,给人的感觉是他的笑完全是发自内心的,不是装出来的,也不是嘲讽的,而是全心全意的笑。
&ldo;不是小孩子也可以吃糖的,&rdo;他说着,又把糖递过来,&ldo;拿着吧,别不好意思。&rdo;
静秋只好接过糖,自我安慰说:&ldo;我替欢欢拿着。&rdo;欢欢抢上来要静秋抱,静秋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一下就笼络住了欢欢的心,她有点受宠若惊,抱起欢欢,对他说:&ldo;大妈叫你回家吃饭的,我们走吧。&rdo;
他伸出手,让欢欢到他那里去:&ldo;欢欢,还是让三爹抱吧,姑姑今天走了好多路,肯定累了----&rdo;
欢欢没反对,他走上来从静秋手里把欢欢抱过去了,示意静秋走前面。静秋不肯,怕他走在她后面看见她走路姿势不好看,或者她衣服有什么不对头,就固执地说:&ldo;你走前面,我---不知道路。&rdo;
他没再坚持,抱着欢欢走在前面,静秋走在他后面,看见他像受过训练的军人,两条长腿笔直地向前迈动。她觉得他既不像他大哥长森,又不像他二哥长林,他好像来自另一个家庭一样。
她问:&ldo;刚才是你---在拉手风琴?&rdo;
&ldo;嗯,你听见了?是不是听出很多破绽?&rdo;
静秋看不见他的脸,但她感觉就是从他的背影,她都能感觉到他在微笑。她不好意思地说:&ldo;我---哪里听得出破绽?我又不会拉琴。&rdo;
第7节:山楂树之恋(6)
&ldo;谦虚使人进步,你这么谦虚,进步肯定很快。&rdo;他站住,微微转过身,&ldo;但撒谎不是好孩子,你肯定会拉。你带琴来了没有?&rdo;他见她摇头,就提议说,&ldo;那我们转回我那里,你拉两曲我听听?&rdo;
静秋吓得乱摆手:&ldo;不行,不行,我拉得太糟糕了,你拉得---太好了,我不敢拉。&rdo;
&ldo;那改日吧---&rdo;说完,继续往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