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人见过礼。
宋方等各就独榻落座,张浑和太尉长史派来的两人位卑,无座,侍立堂下。
宋闳坐在主位,出示令狐奉的令旨,给大家读了一遍,内容很简单,两句话而已,说“张氏名族,奈何为贼?孤不欲治罪,唯民心不服;内史议之”;读完,他说道:“建康太守莘君上禀张金父子潜结卢水胡酋,经有司推核,以为事实确然。大王将此案发给我议,我识能浅陋,恐有失偏颇,倘有错失,将损大王之明,所以请了君等来,想听听诸位的高见。”
宋方脸型狭长,颧骨高耸,称不上英俊,但他少好游侠,此时跪坐榻上,腰杆笔直,双目有神,转顾左右间,很有点果厉之气。
他头个开口,昂首说道:“勾结胡酋,图谋作乱,死罪。国有明法,方愚陋,不知这还有什么可议的?”
宋闳不动声色,问陈荪、麴爽、氾宽等人,说道:“君等以为呢?”
氾宽即是氾丹的父亲。
他结婚早,生孩子也早,所以氾丹虽已而立之龄,他今年却还不到五十,保养得又好,面皮红润,颔下无须,看起来只像三十四五的年纪。
氾宽不赞同宋方的意见,慢吞吞地说道:“长史此言谬矣。”
宋方说道:“哦?敢问氾公,谬在何处?”
“张文恭隐居不仕,清白行高,美誉传颂,名闻四方;张家又是我国朝望族。这样一位名族的高洁之士怎么会作乱呢?於理不合。今只因他家一个门客的证词,便定他死罪,未免草率。”
宋方哈哈大笑。
氾宽问道:“长史缘何发笑?我说的,有什么可笑之处么?”
“天下间,隐士固有,沽名钓誉的却也不少。张金不肯入仕,无非自抬身价,由此正可见他的心思阴险。‘清白行高’,方不曾见!”
宋方言辞逼人,氾宽不以为意,仍是慢声慢语的,说道:“长史如何知道张文恭不肯入仕,是为了自抬身价,而非本意呢?”
不仕是客观,不仕的缘故是主观。除非张金自明,否则清白行高与沽名钓誉,都只是外人的猜度,哪里能有什么实据?宋方哑然。
宋闳问道:“然则以公卓见,如何处之为宜?”
“那封信是他门客的笔迹,虽有落章,确有遭盗用的可能。诛其门客,诫其大意之失,足矣。”
宋方冷笑说道:“这案子经有司再三细核,不仅有门客的口供,且那张道将亦以招供,案情明确,已经是板上钉钉,确凿无疑。何来‘盗用’、“大意”?治中此议,实在荒谬!”
宋闳问陈荪、麴爽两人的意见。
陈荪含含糊糊的,没说出什么。
郎中令掌宫廷宿卫、赞相威仪,通传教令等职,类同江左朝中的门下高官吏,“入侍帷幄,出拥华盖”,是主君的近侍。於王国三卿中,与主君的关系最为紧密。
宋闳知道,这位郎中令陈荪今日参与会议,必是作为令狐奉的耳目来的,他不提意见,应是为了观察、判断群臣的态度。
麴爽的体格与麴硕不像,麴硕枯瘦,他壮实,但两人的长相很像,都是国字脸,浓眉大眼。
他瞥了眼模棱两可、半天没说出什么实质内容的陈荪,转视宋闳,大声说道:“正因张家是我国朝望族,累受国恩,故此张金父子才应重惩!不但他两人应重惩,大农张公也应受处置!”
“大农张公”一句话出来,陪立堂下的那个张浑僚属闻得此言,面色陡变,心道:“竟被张公料中!果然有人想将此案牵连到张公头上。”
他来前,张浑对他有交代,只许听,不许说。因是他虽心中焦急,却也只能闭口无言,一双眼紧紧地关注氾宽。张浑对他说,郎中令等诸大臣中,能够帮忙的,估计唯独氾宽。
氾宽仍是慢吞吞的语气,说道:“中尉此言,使人不解。这与张公有何干系?”
“张浑、张金,同产兄弟;岂有弟行逆举,而兄无事者?”
“张文恭居家,张公居朝;文恭之事,张公岂知?”
“谋逆乱举,毁家灭族;如无张浑授意,张金焉敢为之?大王还都诛暴,扫荡逆乱日,应民心所向,士民雀跃,竞相奔迎;令狐邕授首,宋公以降,群臣拨乱反正,奉印玺,三拜请大王即位,而唯此张浑,当时不情不愿。他定是恐惧大王追究,是以暗示张金,图谋作乱!”
氾宽慢悠悠地问道:“大王还都日,中尉尚在远郡,朝中情形,张公不愿云云,不知中尉是由何得知的?”
麴爽在被擢任中尉前,是陇东的一个郡守,隶属麴硕统管。麴硕领兵襄助令狐奉攻打王都的时候,把麴爽等人留在了陇东,以镇边疆,他没有从军。
麴爽说道:“公道在人心。我虽然当日不在王都,此事却也有所听闻。”
氾宽穷追不舍,问道:“是从谁处听闻到的?”
麴爽怒道:“这个重要么?”
“这个不重要么?”
麴爽怒视氾宽,氾宽悠然回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