倚书房的下房不大,挤下六个人已十分将就。我杵在檐下,纸窗透出的热量渐渐升高,屋子里应该是暖和了;行露开了门泼出一盆血水,见我呆定在屋外,劝说我赶紧回屋里去坐着;疏影从杂间里端着刚烧好的热水,替下空的铜盆子。我趁机在门缝中瞥了一眼,杂着血腥味的暖气迎面扑来。
原是要见晴的天此刻又阴暗了,铅灰色的云彩一层叠一层,一堆垒一堆。泼出的血水把檐下的积雪染成了粉色,融化出凹凸不平的粉色雪面。牵出一条水线,从雪一直淌到檐下的石板上。
是曾经见过的灰粉色。那颜色,就是菜市口刑场的青石板经过无数次砍头、无数次洗刷仍旧遗留下来的颜色。
对于生命的挽救而素手无策的无力感和愧疚感再度充盈心中。
“小珠子没事了。”韩子高不知何时立在身后:“辛亏他身体底子好,不然就没命了。”
“谢谢你。”我回过头笑了笑,可嘴角实在扬不起来,抽动两下泪水簌簌地掉了下来:“我以为送他去是对他好,想不到反而害了他。”
“人生在世,许多事都是可遇而不可求的。”韩子高擦净了手,叠好棉帕搁在窗台上:“小珠子还有些烧热,我回去再开几副退热毒的药过来。小主也要注意身体,虽未感染痨病,但也应注重保养些。若是日后有何需要,尽管来御药房找我便是。”
我答了谢,送他出了景阳门。
第三日,小珠子高烧退下,人也苏醒了。一屋子的人都开心不已,三好也放宽了心,还道若是出了事也不好交代,幸而安嫔没有追究此事。
晚膳时,我遣疏影端了些清淡的米粥,去了下房,行露正在替小珠子收拾被褥,见我到了不免惊讶道:“小主怎地来了下房?”
“主子!”小珠子听行露如此一喊,扭动身子要见我。我忙制止他,让他安心躺着。
“好些了吗?”我叹道:“都是我连累了你。”
“奴才醒了就没事了,小主不必担心。”小珠子虽像只大乌龟一样趴着,但说话倒是中气十足,听起来应该是没什么大碍了,我这才平静下来,歉疚道:“你不怨我送你去吗?”
“不怨。”小珠子斩钉截铁道:“奴才被打的时候才想通这事儿。奴才明白,若换了小安子或者小全子一定会丧命。奴才也不想他们因为这点事儿丧命。”
“你且说说看。”我对疏影行露摆摆手,示意她出去守住门口。行露也将窗子方下,带上了门。
“奴才虽在安嫔那里当差不久,但瞧得出安嫔对于主子献唱的事有些在意。安嫔见奴才以前是伺候小主的,就像借此打压小主的气焰。不管奴才有没有盗窃,都是不重要的。只不过有人见奴才恰好有那么名贵的耳环,就捏造了这件事。”小珠子说到这里,“嘿嘿”笑了两声,颇有些得意道:“奴才知道,若是认罪可以免去皮肉之苦,但也会因盗窃宫中财物而丧命;如果不认罪,就算挨打,小主也一定会来救奴才的。”
“哈,你这小滑头,连主子也算计?”我笑罢,在他脑勺上敲了下。
“奴才不是算计小主,奴才是要帮助小主!”小珠子急忙翻过身,动了伤口还不依不饶地坚持道:“梁谙达几次夸赞奴才聪明,私底下他有意属奴才作义子。若是奴才能在御前伺候,趁机为小主美言几句,以小主的惠心纨质定能常宠不衰。奴才是在报答主子的恩德!”
我十分吃惊,想不到他小小年纪打算筹谋已如此缜密,但也不免担忧他太过显山露水,低声训道:“小珠子,梁谙达赏识你是好事,他看中的是你的在安嫔手下做事的机灵。你得明白,御前伺候的人最忌的就是有所偏颇,你的主子是皇帝。当今皇帝最忌讳的就是结党营私,去年年中皇帝还同大学士门论经史以及前代朋党之弊端,谕严加警戒。还有辅政大臣鳌拜和平西王吴三桂的事,你没听说么?这两宗案子牵连甚广,朝廷至今还在捉拿此等罪臣的叛党。你若真是如此行动了,你知道后果吗?”
我见他有些怔吓,抚慰他的情绪道:“小珠子,你一向聪明,我是最清楚的。但你到底年纪还轻,阅历不够。梁谙达能收你做义子也好,你跟着他在御前伺候了,也能多学习学习些眉眼高低,对你也有好处。至于我的事,你觉得我还应付不过来么?”
①下房:内监住所
作者有话要说:
☆、死生
小珠子能下床走动时已是一个月之后了。不知是否他因祸得福,梁九功也借他伺候主子不周到需□□受罚从安嫔那儿把他带走了。
景阳宫安静了两个月,我也因皇帝行围南苑、不在宫中甚感安心。荣贵人在二月里诞下了三阿哥胤祉,皇帝喜出望外,身在宫外仍不忘晋封荣贵人为荣嫔。一时母凭子贵,连张扬跋扈的僖嫔见了也得礼让三分。
我倚在廊下远视甚为冷清的景阳殿——自从采蘩因“擅用私刑”被怡贵妃送往慎行司、紫歌陪伴御驾行围之后,好像一切都清净了下来。
玉桐偶尔会来我这里坐坐,谈及皇帝,却免不了倾诉三个月未曾见面的心酸,总是忧心忡忡,担心会如从前的布贵人,自从生女之后就被皇帝撇开了。
这日里我依旧去给皇后请安,正巧遇见从坤宁宫出来的韩子高。我俩相互依过礼,他神色凝重地同我对视一眼。
“皇后她……”我话未说完,他摇了摇头,眉头的纹路已经形成了“川字”,我拉他行到廊外。
“就这几日了。”他说道:“小主进去陪着说说话吧。”
“有人通知皇上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