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放心,美国没人借钱给你。”
她挂了电话想,在跑步回家的半小时里,她得想出一个方案:怎样取出瀚夫瑞为仁仁买的教育债券去兑现,怎样从瀚夫瑞鹰一样的眼睛下通过,在最短时间内完成这桩事。
早餐后晚江安排的一场戏开演了。先是瀚夫瑞接到一个电话,说自己是吴太太,半年前约了刘太太去给她和一帮太太们讲烹调课的事,刘太太是否还记得。瀚夫瑞把电话交给晚江,听她一连声说“Sorry”,最后说:“那好吧,我随便讲讲。”她挂了电话自言自语地翻日历:“糟糕,我当时怎么没记下日期呢?……”瀚夫瑞问她是否需要他开车送她去,她说不用了,吴太太开车来接我,大概已经到门口了。两分钟后,门铃果然响了。进来的是小巧玲珑的吴太太和大马猴似的王太太。趁晚江还在楼上换衣服,瀚夫瑞盘问了两个给拉皮术拉成相同笑面人的太太。来不及发现什么破绽了,晚江已一溜小风地从楼梯上下来,给两个太太裹挟而去。
由于事情来得突然,瀚夫瑞来不及拿到吴太太的电话和住址。于是在晚江来美国后的十来年里,她的行动头一次出现了长达四小时的盲区。瀚夫瑞想,好了,到此为止,事情绝不能就此失控。他知道人们把这盲区当作自由,一旦赋予它如此神圣的名义,人们就要不择手段地来扩充它、延长它、捍卫它。他做了几十年的律师,深知人是不能在自由盲区中好好做人的。
晚江下午一点钟回来,发现瀚夫瑞没有上楼去打盹。他问了问她示范的菜肴,原料是哪里采买的?效果理想不理想?太太们的基本功如何?比如刀功……晚江温婉自在,回答得滴水不漏。他心里冷笑,明明听出我在盘审,她却一点抗议的小脾气也不闹,如此乖巧,如此配合,显然把一件预谋好的蠢事完成了。
第二天早晨,瀚夫瑞居然跟着晚江长跑了。他跟不上,就叫晚江停下,等一等他。跑不了远程,他要晚江陪他一同半途折回。晚江看汗水湿透了他整个前胸后背,心里既怜悯又嫌弃。她想,你跑吧,看你能逞几天的强。一个星期下来,瀚夫瑞竟跟上她了。多么伟大的、奇迹般的疑心。
晚江从此连那半小时的独立与自由也失去了。她渐渐虚弱下来,长跑一天比一天显得路途遥远,不胜其累。那个“一九○”又遇上她,见她和一个老男人肩并肩,跑得稀松无比,惊愕地挑起眉毛。等“一九○”跑回程时,又偷偷对晚江使了个眼色。他过去常见晚江和九华“约会”,现在又见她和老头儿长跑……哦,明白啦。“一九○”感叹:丑恶的故事是时常发生的。那对女同性恋也从晚江和瀚夫瑞身上得到启示:看看他们这个荒诞的男婚女嫁的世界吧。
这期间晚江接到洪敏一个电话,叫她甭管了,一切都安排好了。她说什么叫“甭管了?”
“就是叫你别操心……”
“我能不操心吗?老人家分分钟都会发现。”
“肯定在发现前钱能回来。你别操这个心。”
“万一要查起那些债券……”
“钱说话就能回来。”
晚江给洪敏说定了心,便又回到他们日常的甜蜜废话中去了。这时她在客厅里,借着监督仁仁弹钢琴而摆脱了瀚夫瑞。洪敏说他真幸福,听女儿弹琴又听老婆说悄悄话。晚江身体一扭,说谁是你老婆。
回到起居室,九点了。瀚夫瑞从楼上下来,身上一股香气。只要他在上床前涂香水,晚江就知道下面该发生什么了。这种“发生”并不频繁,一两个月一次,因此她没有道理抗拒。
昏暗中晚江暗自奇怪,她身体居然打开得很好,也是身体自己动作起来的。她惊讶这欲望的强烈:它从哪里来的?……它从无数其他场合与对象那里吊起胃口,却在这里狠狠地满足。它从刚才和洪敏的通话中吊起胃口,也从上楼前跟路易的一瞥目光邂逅中吊起了胃口。它此刻在满足那永远不可能被满足的,它那所有无奈的、莫名的、罪过的胃口。
※※※
路易穿黑色礼服显得很清俊。他那一团火的热情也成了一种淡淡的冷调子。总之晚江给他的另一副形像弄糊涂了,不知该怎样同他谈话、微笑才得当。她的菜上场后,路易很快来到厨房,恭贺她的成功。他要她穿上礼服,参加最后七位厨师的谢幕。
“我头发一塌糊涂吧?”他问她。
她说正相反,很帅气。
“那你这么瞅我,我以为我做了一晚上的小丑呢。”
“……你怎么那么不像你了?”
他笑起来,说:“我上班就这样啊。”
她心里突然一阵悲哀:洪敏要能这样上班就好了。
谢幕时路易一一把厨师请到台前,接受大家的掌声。晚江是惟一一位女厨师,路易便一手搀着她,如同搀“天鹅湖”中的女主角那样优美高雅地将她搀到人前。她向四面鞠躬,路易眼睛闪闪地看着她,王子一般充满胜利的骄傲。
仁仁上来献花时,她才看清老王子瀚夫瑞更加是充满胜利的骄傲。然后由路易做东,他们四人去楼顶酒吧跳舞品酒。仁仁和潮夫瑞跳时,晚江抽身出去,用公用电话给洪敏的夜总会拨了号。那边说洪先生正在工作,请她留口信。她说请洪先生半小时后在电话旁边等待。
她回到酒吧,瀚夫瑞刚下场,眼里少了一些他惯有的冷静。这是我最安全的时候,他以为一家三口都在帮他看守我呢。她挨着他坐下来,他拿起她的手,像十多年前一样吻了一下。她有些感动,也有些触痛。忽然抬头,见仁仁和路易搂在一起,那么青春美貌。她想好哇路易,你精心铺垫了一晚上,全是为最后这一招。原来她从来没有把火从仁仁那里引开,她一个半老徐娘怎么可能引开那样的火呢?看那火现在烧得多好,多美妙,十个半老徐娘豁出命去,也救不了那火了。
瀚夫瑞把酒杯递给她。她一口饮尽。然后她没听见瀚夫瑞说了什么,便朝舞池中央走去。路易的嘴唇几乎碰到仁仁的太阳穴了。人家才是一对花儿与少年。半老徐娘想,顶不顶用我都得试试,仁仁是她最后的、最后的希望。
舞曲正好结束,母亲从女儿手上接过这个男青年。血统含混、身份不明的叫路易的男青年握起晚江的手,托起她的腰,下巴正对着她的额。她穿着低领的黑长裙,应该不那么明火执仗。
“你今晚太美了。”路易说。
“哼,对每个女人你都是这句话。”
路易面皮一老,笑笑。她的胯贴了上去,他马上感觉到了,手掌在她背上试探一下,又把她向怀里紧了紧。她感到他的呼吸热起来,蒸腾着她的头发。她身体已经不单单在跳舞了。他马上感觉到那种内向的舞蹈已在她体内起舞。他是个喜欢讨人欢心的人,女人的欢悦更能引起他的欢悦。他看到自己使一个女人颤抖不已的时候,他才感到最大程度的满足。他觉得怀里的女人正一点点走向那个境界,只是更深层的。他们表面上做的、听的毫不相干,从女人的小腹动作,他也知道她实际上在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