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一位姑娘走进我的心理诊室,文文静静地坐下了。她的登记表上咨询缘由一栏,空无一字。也就是说,她不想留下任何信息表明自己的困境。我按照登记表上的字迹,轻轻地叫出她的名字——“苏蓉,你好。”
苏蓉愣了一下,是聪明人特有的那种极其短暂的愣怔,瞬忽就闪过了,轻轻地点点头。但我还是觉出她对自己名字的生疏,回答的迟疑超过了正常人的反应时间。这只有一个解释,那就是“苏蓉”二字不是她的真名。
因为诊所对外接诊,我们不可能核对来者的真实身份,很多人出于种种的考虑,登记表上填的都是假名。
名字可以是假的,但我相信她的痛苦是真的。
我打量着她。衣着暗淡却不失时髦,看得出价格不菲。脸色不好,但在精心粉饰之下,有一种凄清的美丽。眉头紧蹙,口唇边已经出现了常常咬紧牙关的人特有的纵向皱纹。
我说,只要不危及你自身和他人的安全,只要无关违犯法律的问题,我们这里对来访者的情况是严格保密的。我希望你能填写出你来心理咨询的缘由,这样,你对自己的问题可以有一个梳理,我作为咨询师,也可以更清晰地了解你的情况,加快工作。
听了我的话,她沉吟了一下。抓起茶几上的黑色签字笔,在表格“咨询缘由”一栏上,写下了这样一行字:
“怨恨还是快乐?我不知道。这是一个问题。”
这句话套自莎士比亚的名句《哈姆雷特》中王子的独白——“生存还是死亡,这是一个问题!”看来,这位美丽的姑娘为此已思考了很久。
我点点头,表示明白她的困境。对于一般人来说,在怨恨和快乐之间做出选择,根本就不是一个问题。所有的人都会毫不迟疑地选择快乐,这是唯一的答案,此刻的苏蓉却深受困扰。不管她的真名叫什么,我都按照她为自己选定的名字称她苏蓉。此时此刻,名字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真实的苦恼和深在的混沌。
我说,苏蓉,究竟发生了什么,让你如此迷茫?
她微微侧了一下身子,好像要抵挡正面袭来的冷风。
我得了乳腺癌,你想不到吧?不但你想不到,我也想不到。乳腺癌的发病率越来越高,发病年龄越来越低。我还没有结婚,青春才刚刚开始。直到我躺在手术台上,刀子划进我胸前皮肤的时候,我还是根本不相信这个诊断。我想,做完了手术,医生们就会宣布这是一个天大的误会。没想到病理检验确认了癌症,我在听到报告的那一刻,觉得脚下的大地裂了一道黑缝,我直挺挺地掉了下去,不停地坠呀坠,总也找不到落脚的支点。那是持续的崩塌之感,我彻底垮了。紧接着是六个疗程的化疗,头发被连根拔起,每天看着护工扫地时满簸箕的头发,我的心里比头发还要纷乱。胸前刀疤横劈,胳膊无法抬起,手指一直水肿……好了,关于乳腺癌术后的这些凄惨情况,我知道你写过这方面的书,我也就不多重复。总之,从那一刀开始,我的生活被彻底改变了……
一番话凄惨悲切,我充满关注地望着这个年轻姑娘,感觉到她所遭遇到的巨大困境。她接着说,我辞了外企的高薪工作,目前在家休养。我想,我的生命很有限了,我要用这有限的生命来做三件事情。
哪三件事情呢?我很感兴趣。
第一件事,以我余生的所有时间来恨我的母亲……
无论我怎样克制自己的情绪,还是不由自主地把震惊之色写满一脸。我听到过很多病人的陈述,在心理咨询室里也接待过若干癌症晚期病人的咨询。深知重病之时,正是期待家人支持的关键时刻,这位姑娘,怎能如此决绝地痛恨自己的母亲呢?
她看出了我的大惑,说,您不要以为我有一个继母。我是我母亲的亲生女儿,我的母亲是一名医生。以前的事情就不去说它了,母亲一直对我很好,但天下所有的母亲都对自己的女儿好,这很正常,没有什么特别的。我要说的是在得知我病了以后,她惊慌失措,甚至比我还要不冷静。她没有给过我任何关于保乳治疗的建议,每天只是重复说着一句话,快做手术快做手术!我一个外行人,主修的专业是对外贸易,简直就是一个医盲。因为我是当事人,肿瘤到底是良性还是恶性的,医生也没敢说得太明确。但我妈妈知道所有的情况,可她就没有做深入的调查研究,也没有请教更多的专家,也不知道还有保存乳房治疗乳腺癌的方法,就让那残忍的一刀切下来了。时至今日,我不恨给我主刀的医生,他只是例行公事,一年中经他的手术切下的脏器,也许能装满一辆宝马车。我咬牙切齿地痛恨我母亲。她身为医生,唯一的女儿得了这样的重病,她为什么不千方百计地想办法,为什么不替还没成家、还没有孩子的女儿多考虑一番?!她对我不负责任,所以我刻骨铭心地恨她。
我要做的第二件事是死死绑住一个男人,苏蓉说。
看到我不解的表情,她重复道,是绑住他,用复仇的绳索五花大绑。这个男人是我在工作中认识的,很有风度,也很英俊。他有家室,以前我们是情人关系,常在一起度周末,彼此愉悦。我知道这不符合毕老师您这一代人的道德标准,但对我来说是无所谓的事情。我从来没有要求他承诺什么,也不想拆散他的家庭,因为那时我还有对人生和幸福的通盘设计,和他交往不过是权宜之计。他喜欢我,我也喜欢他,我不贪图他的钱财,他也不必对这段婚外情负有什么责任。可是,当我手术以后重新看待这段感情的时候,我的想法大不相同了。今非昔比,我已经失去了一只乳房,作为一个女人,我已不再完整。这个残缺丑陋的身体,连我自己都无法接受,更不能设想把它展现在其他的男人面前。我的这位高大的情人,是这个世界上见证过我的完整、我的美丽的最后一个男人了。我爱他,珍惜他,我期待他回报我以同样的爱恋。我对他说,你得离婚娶我。他说,苏蓉,我们不是说好了各自保留空间,就像两条铁轨,上面行驶着风驰电掣的火车,但铁轨本身是永不交叉的。我说,那是以前,现在情况不同了。打个比方吧,我原本是辆红色的小火车,有名利,有地位,有钱,有高学历,拉着汽笛风驰电掣隆隆向前,人们都羡慕地看着我。现在,火车脱轨了,零件瘫落一地,残骸中还藏着几颗定时炸弹,随时都可能引爆。车颠覆了,铁轨就扭缠到一起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要么永不分开,要么玉石俱焚。听了我的决绝表态,他吓坏了,说要好好考虑一下。这一考虑就是一个月杳无音信。以前他的手机短信长得几乎像小作文,充满了柔情蜜意,现在消失得无影无踪。我不知道他考虑的结果如何,如果他同意离婚后和我结婚,那这第二颗定时炸弹的雷管,我就暂时拔下来。如果他不同意,我就把他和我的关系公布于众。他是有身份、好脸面的人,不敢惹翻我,我会继续不择手段地逼他,直到他答应或是我们同归于尽……
我要做的第三件事,是拼命买昂贵的首饰。只有这些金光闪闪和晶莹剔透的小物件,才能挽留住我的脚步。我常常沉浸在死亡的想象之中,找不到生存的意义。我平均每两星期就有一次自杀的冲动,唯有想到这些精美的首饰,在我死后,不知要流落到什么样的人手里,才会生出一缕对生的眷恋。是黄金的项圈套住了我的性命,是钻石的耳环锁起我对人间最后的温情,是水晶摆件映出的我的脸庞,让我感知到生命是如此年轻,还存在于我的皮肤之下……
她的目光没有焦点,嘴唇不停地翕动着,声音很小,有一种看淡生死之后的漠然和坦率,但也具有猛烈的杀伤力。我的心随之颤抖,看出了这佯装镇定之下的苦苦挣扎。
她又向我摊开了所有的医疗文件,她的乳腺癌并非晚期,目前所有的检查结果也都还在正常范围之内。
我确信她的生命受到了严重的威胁,但这不是来自那个被病理切片证实了的生理的癌症,而是她在癌症击打之下被粉碎了的自信和尊严。癌症本身并非不治之症,癌症之后的忧郁和愤怒、无奈和恐惧、孤独和放弃、锁闭和沉沦……才是最危险的杀手。
我问她,你为什么得了癌症呢?
苏蓉干燥的嘴唇张了几张,说,毕老师你这不是难为我吗?不单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得了癌症的,就连全世界的医学专家都还没有研究出癌症的确切起因。我当然想知道,可是我不知道。
我说,苏蓉,你说得很对。每一个得了癌症的人都要探寻原因,他们百思不得其解。而人是追求因果的动物,越是找不到原因的事,就越要归纳出一个症结。在你罹患癌症之后,你的愤怒、你的恐惧、你的绝望,包括你的惊骇和无助,你都要为自己的满腔悲愤找到一个出口。这个出口,你就选定在……
苏蓉真是个绝顶聪明的女孩,我的话刚说到这里,她就抢先道,哦,我明白了,您的意思是我把得了癌症之后所有的痛苦伤感都归因到了我母亲身上?
我说,具体怎样评价你和你母亲的关系,这是一个很复杂的课题,我们也许还要进行漫长的讨论。但我想澄清的一点是,你母亲是你得癌症的首要原因吗?
苏蓉难得地苦笑了一下,说,那当然不是了。
我说,你母亲是一个治疗乳腺病方面的专家吗?
苏蓉说,我母亲是保健院的一名基层大夫,她最擅长的是给小打小闹的伤口抹碘酒和用埋线疗法治痔疮。
我又说,给你开刀的主治医生是个专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