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那带着巨人声音的夜莺,惊醒了大多数沉睡者……除了为争取或反对自由而战,还有什么事情值得我们关注?那些不可能热爱人类的人,可能仍然是大人物,例如专制君主。但是,普通人怎么可能无动于衷?
——伯尔纳(LudwigBoerne),1831年2月14日[1]
已失去平衡的各国政府感到恐惧,受到威胁,并且因社会中产阶层的呼声而陷入混乱之中,他们处于国王和臣民之间,打碎了君主的权杖并盗用了人民的呼声。
——梅特涅致沙皇,1820年[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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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少有政府在阻止历史进程的无能为力上,表现得像1815年后那个时代那般明显而普遍。防止第二次法国大革命,甚或一场法国模式的欧洲普遍革命,是所有刚刚花了20多年才粉碎第一次革命的列强的最高目标,即使英国也是如此。虽然它并不同情在整个欧洲重新建立起来的反动专制主义,而且清楚地知道改革不可能也不应该避免,但是它对一场新的法国雅各宾扩张的恐惧,恐怕更甚于其他国际偶发事件。更有甚者,革命主义在欧洲历史上从来没有,在其他地方也很少这样流行,这样普遍,这样容易在自发感染和有意宣传的影响下传播开来。
在1815—1848年之间,西方世界有三次主要的革命浪潮。[亚洲和非洲尚未受影响,亚洲第一轮大革命,“印度兵变”(IndianMutiny)以及“太平天国运动”,要到19世纪50年代才发生。]第一次发生在1820—1824年。欧洲地区主要局限在地中海一带,以西班牙(1820年)、那不勒斯(1820年)和希腊(1821年)为中心。除希腊外,所有起义都遭镇压。西班牙革命使拉丁美洲的解放运动重新复活,该运动是受到拿破仑于1808年征服西班牙而激发,并在最初的尝试失败后,沦为少数偏远地区的难民和盗匪活动。西属南美的三个伟大解放者,玻利瓦尔(SimonBolivar)、圣马丁(SanMartin)和沃伊金斯(BernardoO’Higgins),分别建立了独立的“大哥伦比亚”(包括现在的哥伦比亚、委内瑞拉和厄瓜多尔共和国)、阿根廷[但减去现在的巴拉圭和玻利维亚内陆地区,以及减去拉布拉塔河(RiverLaPlate)的对岸草原,在这里,现属乌拉圭的东班达牛仔们曾与阿根廷和巴西人作战],以及秘鲁。圣马丁在英国激进贵族柯克兰尼[Cochrane,福雷斯特《霍恩布洛尔舰长》(C。S。Forester’sCaptainHornblower)的原型]统率的智利舰队帮助下,解放了西班牙势力的最后堡垒——秘鲁总督府。到了1822年,西属南美已获解放。温和、有远识而且具有罕见自我克制精神的圣马丁,把解放后的南美留给玻利瓦尔共和派,自己则退往欧洲隐居,靠着沃伊金斯的补助金,在通常是债务缠身的英国人的庇护地布伦(Boulogne-sur-Mer)度过了高贵的一生。与此同时,派去对付墨西哥残存农民游击队的西班牙将军伊图尔比德(Iturbide),在西班牙革命的影响下与游击队联合起来共同起事,并在1821年奠定了墨西哥的永久独立。1822年,在当地摄政领导下,巴西平静地从葡萄牙独立出来,该摄政是葡萄牙王室在拿破仑垮台后,重返欧洲时留驻在巴西的代表。美国几乎立即承认了巴西这个新国家中最重要的一员;英国关心的是与它缔结商业条约,不久也承认了巴西的独立;法国人实际上在19世纪20年代之前便已撤出该地。
第二次革命浪潮发生在1829—1834年,而且影响了俄国以西的整个欧洲以及北美大陆,因为杰克逊总统的伟大改革年代(1829—1837年),虽然与欧洲的动荡没有直接关联,但仍应算作其中的一部分。在欧洲,推翻法国波旁王朝的革命激起了其他各种动乱。比利时(1830年)从荷兰赢得独立;波兰革命(1830—1831年)在经过重大的军事行动后被镇压下去;意大利和德意志各地动荡不安;自由主义在瑞士盛行,那时它是一个远不如现在太平的国家;而在西班牙和葡萄牙,则开启了自由派和教士的内战时代。甚至连英国也受到影响,部分是因为其境内火山——受到《天主教解放法》(1829年)和重新展开改革鼓动的爱尔兰——随时都有喷发的危险。英国1832年的《改革法》(ReformAct)相当于法国1830年的7月革命,而且的确受到来自巴黎的强烈刺激。该时期是近代史上英国政治发展与欧洲大陆同调的唯一时期,我们可以中肯地说,若非受到辉格和托利两党的抑制,某种革命形势可能会在1831—1832年的英国发展起来。而在整个19世纪,也只有这段时期可以使上述分析不像纯然虚构出来的。
因此,1830年的革命浪潮要比1820年那次严重得多。事实上,它标志着西欧资产阶级势力对贵族势力的最后胜利。接下来50年的统治阶级,将是银行家、大企业家,以及有时是高级文官的“大资产阶级”。他们被不露锋芒或同意推行资产阶级政策的贵族所接受,没有受到普选的挑战,尽管有来自外部的小商人或不满商人、小资产阶级和早期工人运动的困扰。资产阶级主导的政治制度,在英国、法国和比利时大致相似。它们都采行君主立宪,都为选举人设下财产或教育资格的限制,借此确保民主的安全性。法国最初只有16。8万人具有投票资格。事实上,这与法国大革命的第一阶段,也是最温和的资产阶级统治时期制定的1791年宪法极其相似[1]。然而在美国,杰克逊式的民主已比欧洲更进一步:不受限制的政治民主,因赢得边疆居民、小农场主和城市贫民的选票而全面得势,击败了类似西欧的非民主有产者寡头政治。这是个不祥的变革,温和自由主义的那些思想家,充分认识到扩大普选权可能是迟早的事,因而密切地注视着这个问题。特别是托克维尔(AlexisdeToqueville),他的《美国的民主》(DemocracyinAmerica,1835)一书,曾就此问题得出悲观的结论。但是正如我们在后面将看到的,1830年同时也标志着一种甚至更加激进的政治变革:英、法工人阶级开始成为一支独立自觉的政治力量,而民族主义运动也开始在许多欧洲国家兴起。
在这些重大政治变化背后,是经济和社会发展上的重大变化。从社会的任何方面来说,1830年都代表着一个转折点,在1789—1848年,这显然是最值得纪念的一段时期。在欧洲大陆和美国的工业化和都市化历史上,在人类社会和地理的迁移史上,在艺术和思想史上,这个年代显得同样突出。而且在英国和整个西欧,它开启了新社会发展的危机年代,这场危机结束于1848年革命失败和1851年后的经济大跃进。
第三次也是最大一次的革命浪潮,即1848年革命浪潮,便是上述危机的产物。在法国、意大利全境、德意志各邦、哈布斯堡王朝辖下的大部分以及瑞士(1847年),革命几乎同时爆发并(暂时)取得胜利。不算剧烈的动乱也影响了西班牙、丹麦和罗马尼亚,并零星地影响了爱尔兰、希腊和英国。再没有任何事件比这场自发且全面爆裂的革命,更接近这个时期起义者梦寐以求的世界革命了,这场革命革了本书讨论的这个时代的命。1789年由一个单一国家掀起的革命,现在看来似乎已演变成整个欧洲大陆的“民族之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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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18世纪后期的革命不同,后拿破仑时期的那些革命是蓄谋已久甚至计划周密的。法国大革命本身最重要的遗产,是它确立了一整套政治大变革的模式和典范,而这套典范已为各地起义者普遍采用。1815—1848年间的革命,并不像密探和警察(充分就业的一类人)汇报给他们上司的那样,只是少数不满的煽动者所为。革命的发生,是因为强加于欧洲的政治制度极不适合欧洲大陆的政治状况,而且在一个社会急剧变化的时期,便显得愈来愈不适合;革命的发生,也因为经济和社会的不满是如此尖锐,以致一系列革命的爆发实际上无可避免。但是1789年大革命创造的政治模式,有利于向不满者提供一个特定的目标,即把暴动变成革命,而且要先把整个欧洲联成一个单一的颠覆运动或颠覆潮流。
这些模式虽然都起源于1789—1797年之间的法国经验,但却呈现出几种不同的典范。它们与1815年后反对派的三种主要潮流相一致,它们包括:温和自由派(或说上层中产阶级和自由派贵族的派别)、激进民主派(或说下层中产阶级、部分新兴制造商、知识分子和心怀不满的乡绅的派别),以及社会主义派(或说“劳动贫民”或新兴的产业工人阶级的派别)。顺道一提,从词源上看,这些名词全都反映了这个时期的国际性:“自由派”起源于法语——西班牙语,“激进派”起源于英语,“社会主义派”起源于英语——法语。“保守派”也部分起源于法语,这是《改革法案》(ReformBill)时期英国和欧洲大陆政治密切联系的另一证明。第一种潮流的激励力量是1789—1791年的革命,其政治理想类似于带有财产资格限制,因而是寡头代议制度的准英国君主立宪制度,1791年的法国宪法采用了这种制度,而且正如我们在前面已经看到的那样,它成了1830—1832年后,法国、英国和比利时宪法的标准类型。第二种潮流的推动力量可以1792—1793年的革命来代表,而其政治理想:带有“福利国家”倾向和对富人的某种憎恨的民主共和国,是与1793年理想的雅各宾宪法相一致。但是就像主张激进民主的社会团体,是个定义模糊、面貌复杂的群体一样,因此也很难为法国大革命的这种模式贴上一个准确的标签。1792—1793年被称为吉伦特主义、雅各宾主义以及甚至无套裤汉主义等多种成分的结合,尽管也许在1793年的宪法中,雅各宾主义的味道最浓。第三种潮流的推进力量是共和二年革命和后热月党人起义,其中最重要的是巴贝夫的平等派(Equals)密谋,那是雅各宾极端派和早期共产主义者的重要起义,后者标志着近代共产主义政治传统的诞生。第三种潮流是无套裤汉主义和左翼罗伯斯庇尔主义的产儿,虽然除了从前者那里继承了对中产阶级和富人的强烈憎恨以外,并没有得到什么。在政治上,巴贝夫主义的革命模式已蕴含在罗伯斯庇尔和圣鞠斯特的传统之中。
从专制主义政府的观点看来,所有的运动都同样是稳定和良好秩序的颠覆者,尽管某些运动似乎比其他运动更有意识地热衷于散布混乱,而某些运动似乎比其他运动更加危险,因为更可能煽动无知而又贫困的群众。[因此19世纪30年代梅特涅的秘密警察,在今日看来,似乎太过重视拉梅内(Lamennais)《一个信仰者的话》(Parolesd’unCroyant,1834)的发行,因为用非政治性的天主教语言来说,它只可能诉诸没受到公开无神论宣传影响的臣民。[3]]然而事实上,反对派运动之所以能联合,只不过是因为他们对1815年政权抱有的共同憎恶,以及所有——不管基于任何原因——反对专制君主、教会和贵族的人,一向有合组共同阵线的传统。然而1815—1848年的历史,就是这个统一战线瓦解的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