庾氏的话才说一半,主殿寝室之中忽然传来一个婢子惊吓的叫声。
那道尖脆之音几乎冲破人耳,连庾氏在清凉阁听了都头皮发麻,变色询问何事。
很快便有女使匆匆来告:“娘娘,是卫、卫大司马派兵径入娘娘内寝,去找那红柱上的枪痕。婢子乍见外男,是以惊叫……”
“竖子欺人太甚!”庾氏连他何时进宫都不知道,闻听此事,忍无可忍,拍案起身道,“他何在?速命禁卫军拦下押至陛下面前,本宫乃一朝国母,颜面岂容他一而再再而三地辱及!”
女使头垂至胸,声如蚊蚋:“那兵卫看了一眼抱柱后,旁若无人便离去了,大司马……亦已不在宫中,仿佛正是从太极殿离开的。”
庾氏身子晃了一晃。
大长秋佘信忙矮身掺住主子,“娘娘保重啊,奴才这就去请陛下做主。”
“不。”庾氏反而拦住他,脸上血色尽失,从怒火高张到眼神空洞,不过瞬间而已。
她透过青琐窗看向阁子外的绿柳红花,似哀似悲地凉笑几声:“陛下不会管,他管不了,也不想管……从十年前起,他便不管。他心里一直记着那个人。本宫、庾氏一族,在陛下眼中,位于何地啊……”
蒹葭闻皇后的言语之中竟似有对陛下怨怼之意,忙上前扶她,“娘娘,您累了吧。”
庾氏摆开女官的手,闭了闭目,声音森冷:“傅家有动作了吗?提醒他们,傅氏是东宫这条藤上的一根草,想想他家大爷的哀荣,再想想他家近百年的门楣,剩下的时间可不多了。”
外头闹得乌烟瘴气,太子在东宫把门一关,自成一局。
李景焕沉默地将一样样东西,收进一口口黑漆箱子里,满了一箱,便亲自上一把锁。
李荐在一旁,看着殿下唇上的那层青髭十分心疼,劝道:“殿下,不如再去哄哄傅娘子吧,您瞧这些,件件都是殿下与傅娘子情意的证明。傅娘子心肠最软,不会当真舍得的。”
李景焕不理,眼眸黑得如同还没有从前一个夜里醒来。
不整理不知道,原来这些年,傅簪缨送了这样多的物件给他。
他喜欢名帖字画,东宫大半的名家手迹便都来自于她的馈赠。
那些他携去参加诗会雅集,单拿出一卷便足以引起那些书痴画痴的世家子争相传阅,奋笔临摹,艳羡不已之物,她抱着送至他面前时,却不过视之寻常。她只会笑着说,“景焕哥哥喜欢这个吧,我托人寻来都送给你。”
在他眼里,名帖风雅贵重,金钩铁画中藏着几朝风流、几代名士如云舒卷去留的踪迹,不可用金钱来衡量,而是一种心灵美感的享受。
而在她眼里,他笑一笑,便是她的享受了。
李景焕仔细地想,那些雅集宴会,他好像一次都没有带她去过。
因为母后说宫外鱼龙混杂,她又爱病,总怕她外出被冲撞着,便一直像娇花一样搂在怀里呵护着。她也过于听话。有一次他有心逗她,说偷偷带她出去玩儿,结果阿缨咬着唇想了又想,最终还是止步在宫门之前。
所以他笑话她胆小。
除了碑拓字帖,他惯用驼骨狼毫,唐记积年贡进东宫的毫笔,便如小林般插满了整整一海缸。
他嫌左春坊的制衣太软,喜穿硬丝绸衣,唐记旗下的绸缎行便单开一个织厂,采用特殊的工艺专供他的内外襕衣,数年如一日。
这些都是已经用旧的,还有那些用没了的,如澄香堂的好墨、被他赏给侍读的佳砚、独家秘方糅合的香丸,事无巨细,难以胜数。
“都按价折给她。笔换成新的,衣折成绸缎,孤一样也不会欠她。”
李景焕屈膝坐在环绕身周的黑色大箱子中间,嗓音嘶哑道。
她凭什么瞧不起他,他是皇储,是太子,是将来要站在这江山顶峰的人物!而她,是要与他并肩立在那里,是要与他同享尊荣的人,这件事,他们两个从很小就都知道了,不是吗。
他尊贵已极,她凭什么说,瞧不起他。
李景焕手心狠狠一捏,却触及一片柔软的质感。
他低下布着红血丝的眼睛,看见自己手心里,躺着一枚精致的石榴纱红绦金丝香囊。
绣的是鸳鸯。
他手边一只从东宫府库里搬来的檀木小箱箧敞开了盖子,里面装的,全是香囊。
各种香囊。
都是阿缨这些年亲手绣给他的。
那匹绢布清单李景焕从头到尾看过三遍,他记得许多细碎东西都是只记其数,未分种类,却唯有这箱子香囊荷包,每一只的用线绣图,在账单上都有注脚。
阿缨的记心并不出众,也不可能从很早之前开始,便打算着与他算账,那么只能是因为,她绣的每一枚香囊都分外用心,所以一针一线,时隔经年,她都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