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几年前,他们无话不谈。这似乎是一个不错的,用来当作故事开头的句子。
直到有一天,曲陆炎的女朋友成了他的新娘。
“要是今天有五个人,那再等最后两位来,就可以开席了,那两位是一起的。”主人的眼睛从曲陆炎的脸上挪开,看着沈老师。
“不急,不急。”沈老师笑道,“现在我们谁都不需要赶时间了,还急什么。慢慢等吧。”
“林宛现在好吗?”曲陆炎似乎不打算继续粉饰太平。林宛就是他的妻子,也是曲陆炎最初的恋人——是他们的女人。
“我也不知道。”他诚恳地笑笑。
“你今天为什么要请我们吃饭?”曲陆炎看似漫不经心地环顾四周。
“因为我们都死了。”主人回答,“这理由还不够么?”
沈老师死了,八年前死于脑出血之后的深度昏迷;曲陆炎也死了,去年冬天死于肝癌,这是他上个月才从同学聚会上听来的;他也死了,十天前的事情,算是俗称的“尸骨未寒”,死于突发性的心肌梗死——他也是死了以后才知道自己原来有心脏病的。沈老师的小女儿,若梅也死了。死于1977年。
葬礼之后,活着的人都还热热闹闹地活着;那么,死了的人也该一起吃顿饭才对。他不知道这边的世界里有没有这些习惯,只是他刚死没多久,还不适应那种寂寞。
主人推开门,招呼走廊上的服务生:“上凉菜吧,也把酒打开。”然后,他回过头,对曲陆炎说:“我知道,你心里肯定想过,到死也不再跟我说话。可现在大家都已经死了,所以,我们可以坐下来吃顿饭了。”
曲陆炎笑了:“没错,自从死了以后,我就不恨你了。”
主人摆摆手:“不提这些,恨不恨的,跟死活也没关系。我们今天不醉不归。你多久没好好喝酒了?反正你现在用不着再担心肝脏。”
“我倒是没那么馋。”沈老师笑道,“活着的时候整天偷着喝酒,现在想怎么喝就怎么喝,反倒没什么意思。”
他在1977年的那个傍晚,最后一次看见若梅。若梅穿着一件很旧的白色衬衣,上面隐隐地撒着一些看不出色泽的碎花,深蓝色的布裤子——满大街的女孩都会这么穿,但是到了她这里就有了种袅娜。她在通往他们母校的街口徐徐地转过身,对他漫不经心地笑笑:“你是不是也去考大学了?”若梅的眼睛直视着他的脸,语气横冲直撞——那时他早已听说了若梅的病,人们早就在传的,病是生在脑袋里,说是心里,也对——总之,根治是不大可能的,跟她多说几句话就能发现她不对头,可惜了,一个那么美的姑娘。已经是红颜了,估计也只好薄命。
他依然把若梅当成了一个正常人。他告诉她,没错,参加了高考,并不是只有他一个人,好些人都参加了,那谁,那谁,还有谁谁谁;有谁去了北京,有谁考上了名校,又有谁意外地被分配到了某些在他们眼里非常浪漫的远处;而他自己,还行吧,接纳他的那所大学没那么显赫也没那么传奇,不过好歹是所有根基的老学校——聊的都是沈老师过去的学生,若梅全都认得的。他站在那个黄昏里跟若梅聊了足足半个小时,历数所有考上了大学,即将开始全新生活的故人们。他是故意的。曾经,沈若梅心比天高,没兴趣正眼瞧他们。他自认为也在注意自我克制,并没有在这个患了精神病的女孩子面前炫耀他们的锦绣前程——若梅安静地听,听完了,嫣然一笑:“真好呀,真好。”他略带错愕地望着她潋滟的笑容,心想她果然是脑子有问题了,居然如此心无杂念地替别人欢笑着。
就在那天晚上,若梅跳了楼。
他跟沈老师碰了一杯,他说:“沈老师,我们不劝酒,大家随意。”沈老师沉默着也举起杯,在半空中停滞了一瞬,表情庄重,这一瞬也因此有了风骨。与沈老师的这一杯,他一饮而尽。他早就想好了,微醺之际,告诉沈老师有关那个黄昏的事情。为什么要告诉他呢?肯定不是道歉,并不是他的错,至少他不是存心的。他只是想稍微挫一下那个女孩的骄傲。因为她也曾经深深地挫败过他的傲气。她那么美,这对他本身就是伤害。一个人只有在喝多了的时候才能清晰地表达出这些。
只是他不知道,死人是不会醉的。
客人们还没告诉过他这件事。“活人”和“死人”之间的区别有很多,千杯不醉只是其中之一。其实也不用刻意说明,当死人当久了,自然都会知道的。
和曲陆炎碰杯的时候,他认真地思索了一下,要不要说一句,对不起。可是终究说不出口。曾经他说过的,他和林宛都说过一千次,不过这种事,即便曲陆炎当真说了“没关系,算了”,他们也承受不起。刚毕业的那些年,旧日的同学们一起同仇敌忾地孤立了他和林宛,他们二人也知趣地不和大家联络。可是多年过去,曲陆炎在同学圈子里始终销声匿迹,同学们跟他们逐渐恢复了走动,尤其是——当他们俩的孩子和同学们的孩子渐渐长大的时候,他们不知不觉有了太多共同的烦恼和困惑。于是后来,曲陆炎反倒成了大家眼中,那个不那么懂事的人。所谓人走茶凉,说的大概就是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