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筑明去年春天从私立大学的建筑系毕业,一直在一家建筑事务所工作。他每天来往于荻窪的宿舍和位于银座某大厦五层的建筑事务所,一丝不苟地做着医院或大礼堂的设计工作。这一年来,虽说常把自己的全部投在设计工作上,他却不曾从中品尝过由衷的喜悦。
“你在这儿干什么呢?”不知是谁的声音,常常在他耳边低语。
前一阵子,他意外地在街上遇到了菜穗子,那个自己原已决心再也不想起的人。他无法把这件事说给任何人听,只将深深的感动留在了心里,而那感动已再也不能忘怀。人山人海的银座、傍晚时分的气息、她身边那个看来是丈夫的男人,这一切都还历历在目。当然,还有那个白色毛外套裹身、眼神空洞地走过大街的人——特别是她呆滞、空洞的目光,即使是现在回忆起来,他仍然不得不将视线移开。回忆深刻而清晰,让人隐隐作痛——有一天他突然想起有一件事:菜穗子以前就有一个习惯,那就是一旦有什么不顺心的事,她的眼神就会变得空洞,不管当着谁的面都毫不遮掩。
“是了。上次我之所以觉得她恐怕并不幸福,也许就是因为当时她那眼神的缘故吧。”
都筑明想着这些,暂时放下手里制图的活,透过事务所的窗户,怔怔地望着城市的屋顶和远处半阴的天空。没曾想,自己那快乐的关于少年时代的回忆在此时突然复苏,他再也无心工作,无可奈何地任凭自己陷入其中……
都筑明七岁的时候父母双亡,被单身的叔母收养。叔母在信州的O村有一幢小小的别墅。他那灿烂的少年时光中,最值得怀念的便是O村和在这个村子里度过的几个暑假,以及村里姓三村的邻居——特别是与他同岁的菜穗子。都筑明和菜穗子经常去打网球,或是骑单车到很远的地方。但其实从那时起,那本能地渴望做梦的少年和偏要从梦中醒来的少女,便已经在O村这片天地里你躲我藏,一本正经地玩起了捉迷藏的游戏。而少年,便总是在游戏中被丢下的那一个……
那是一个夏天,知名作家森於菟彦突然出现在他们面前。与O村比邻的村庄是高原避暑胜地,作家来此稍作休养,住在村中的M酒店。三村太太在那家酒店偶遇这位老相识,两人天南地北地聊了很久。两三天后,作家冒着O村午后的大雨来访。雨后,菜穗子和都筑明陪他去村里散步,那时家家户户都在养蚕。他们在村头道别,别离却充满了期待,令人开怀——只是这样简单的相遇,却似乎让这位本已厌倦了人世孤独的作家突然返老还童,为他注入了异样的亢奋……
第二年的夏天,这位孤独的作家来邻村的酒店休养,期间又出其不意地来到O村。从那时起,三村太太身边便环绕着某种悲伤的情绪。不知怎地,这份悲伤引起了都筑明的好奇。他将注意力都放在了三村太太身上,丝毫没能察觉同样的情绪也影响了菜穗子,原先还是活泼少女的她,转瞬间变了样。都筑明好容易才注意到了菜穗子的转变,彼时的菜穗子却已经走到了他不可企及的地方。
都筑明灿烂的少年时光,大约就是从那时起,突然阴霾四起……
一天,所长推开了事务所的门,走到他的身旁。
“都筑君。”
看见都筑明阴沉的脸色,所长像是吃了一惊。
“你怎么脸色苍白?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哦,没什么。”都筑明答道,不知为什么显得有些不好意思。所长用探询的目光打量着他——之前工作的时候不是比现在专心致志得多吗,今天怎么这么没有热情?
“别太勉强自己,把身体搞坏了可就不值得了。”接着,所长说了一句出人意料的话:
“我给你放一两个月的假期,你回一趟乡下怎样?”
“其实,与其给我放假——”都筑明有些尴尬地开了口,脸上却立刻显出一个他独有的充满怀念的笑容,冲淡了这份尴尬,“——不过,去趟乡下也挺好。”
像是被他的笑容所打动,所长也笑了起来。
“你做完手上的工作就去吧。”
“嗯,那我就这样安排了。我本来以为这种事情已经轮不到我了呢……”
都筑明刚才本已狠下心,就要开口向所长辞去这份工作,可话说到一半却被对方打断了。他回话的时候还在暗自思忖,若是辞去了现在的工作,自己是否有马上走向崭新人生的力气。他发现自己根本没有把握,于是,他便突然觉得这次听从所长的建议也不错,姑且先去什么地方休养一下,说不定自己的想法也会有变化。
屋里只剩下都筑明一个人,他又恢复了沉郁的神色,充满谢意地目送好心的所长离去。